許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


    屋子並不嚴實,即使沒有開門,屋裏也很明亮。他抬起手臂,手上麵有很淡的紅色斑點,密密麻麻的。昨天晚上雖然有月光,但看不清楚。他盯著手上的斑點,似乎想看穿它們的來曆,但良久後,隻是一聲歎息。每次經曆了莫名的痛苦,斑點都會出現,不過以前很紅,現在淡了許多。


    雖然每次發作,都會淡上一點,但他不會天真的以為再有幾次就可以好了。坐在床沿,雙腿懸在空中,他想起很小的時候。


    那個時候,他初次醒來,感覺自己身上很熱,其他的都感覺不到。身子一點都動不了,在熬了很久,他發現自己身上很重,似乎被東西壓在身上。當他有了一點痛感,繼而十分痛苦,平靜之後,發現自己被人壓在身上,四周惡臭。


    當他推開身上的重物,站起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在一個路邊的水渠裏。四處荒野,水渠裏麵,擠滿了人,還都是死人。他驚住良久,腦袋裏什麽東西都沒有。最終,在肚子發出“咕咕”的餓號時,終於意識到要找一些食物,得活下去。


    於是,他爬上了水渠,沿著路找了很久,最終找到了一點零散的逃難的人。這些人驚訝這麽一個小男孩的出現,猶豫了很久後,給了他一點吃的。當天夜裏,他休息的時候,隻感到痛不欲生。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奇怪的痛苦。算一算,時間已經過去十一年了。


    這麽多年裏,病痛每年發生一次。許宣留意後發現,每次發生,都是在八月望日前後。


    十一年來,隻有兩次例外。


    一次是第一年。醒來的時候痛過之後,又在望日的時候發作。


    另一次例外,便在昨天夜裏,被黃皮撞了那下之後。說起來,這讓許宣很意外。因為這是第一次身體受到劇烈撞擊而引發的疼痛。


    這讓許宣有些警惕,經曆過逃難時候的嚴酷環境,他很小心地使自己不受到傷害,平平安安到現在,幾乎都沒有受到什麽大的損傷。但這次被撞了之後,居然也能引發這莫名的疼痛,看來,以後自己得小心了,不然一受傷便受到這樣的痛苦,那怎麽能行?


    想通了這一點,許宣卻稍微有些鬱悶:這樣說來的話,豈不是說以後自己必須得小心翼翼地做人、不與人發生衝突?打架之類的東西尤其要遠離?


    許宣皺了皺眉頭,沉吟半晌,自語道:“逢山開路,遇水填橋……真要碰到事情,忍讓可是無用的。”


    他一人過了這麽多年,早已明白這一點。


    ……


    ……


    就在他坐在屋裏發呆的時候,門外響起了一道婦女的聲音:“小宣,在家嗎?”


    許宣還沉浸在遭遇的怪事裏,一時沒有迴過神來,直到婦女喊到第三遍,才忙答道:“欸,我在呢。”門外的婦女也是泥巷裏的熟人,他從對方的聲音裏辨認出是誰,“李嬸,有什麽事嗎?”


    經過昨天夜裏的那番病痛的折磨,又在冰涼的河水裏洗了澡,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門外李嬸道:“聽說我家裏的那人說,明天鎮上有一批貨要些人去卸,你要一起去嗎?”


    許宣看著手上的傷痕,還有身上的紅斑,說道:“不了。昨天晚上在河裏洗了個涼水澡,有點不舒服,我想休息下,這兩天就不去做活了,您問問其他人有沒有去的吧。”說著還小聲咳嗽了兩聲。


    “行,那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李嬸說道。


    “嗯,好的。謝謝你,麻煩專門過來問一趟。”李嬸家在泥巷口,隔了他這裏好多戶人家。


    門外響起遠去的腳步聲,許宣承受了昨晚的事情後,身體確實虛弱很多。事後又圖痛快,直接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洗澡,虛乏的身子一時擔受不了,確實有些不舒服。


    另外,身上一身紅斑,別說別人,當第一次看見自己身上的紅斑時,連自己都以為得了不治的怪病,命不久矣了。但好在兩三天後,紅斑就完全消除了,隻是會虛弱幾天罷了。這讓許宣有些理解婦女們的一道痛苦。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竹籬門被敲響,李嬸的聲音傳來:“小宣,還在嗎?我進來了。”


    許宣剛想拒絕,但門已經被推開,好在雖然被病痛折磨了後,會很不舒服,但反應卻比平時快上那麽些許。在李嬸推開門的瞬間,他立馬拉過滿是補丁的被子。被子上補丁太多,看不出來哪是被子原先的模樣,哪是後來補上去的。


    用被子遮住蓋住自己身子,微微起身,看著推門進來李嬸,有些尷尬地問道:“嬸子,怎麽又來一趟,我明天真去不了。”


    李嬸站在門口,快五十歲的樣子,不怎麽高,身體發福,神情和順,略微責備道:“去不了就算了。長這麽大人了,怎麽還這麽不小心?夏天悶熱,河裏洗澡確實涼快,但晚上的時候,這河裏的水可不能多洗的呀!”


    許宣蓋住自己脖子及以下,裹緊了被單,確保不讓李嬸看見身上的紅斑,問道:“為什麽?”


    李嬸說道:“聽鎮子上的老人說的,這河裏的水流經劍壺關,劍壺關可是二十年前昊國與乾國交鋒的地方,兩國這這裏死了幾十萬的人,把鎮上的河水都給染紅了好幾個月。幾十萬的人,就是幾十萬的陰魂,白天有陽光,那些陰鬼不敢出來,到了晚上,聽說劍壺關到處都是鬼聲。這晚上的河水,就沾染了那些死人的陰氣,跟那地府的冥河水比起來也差不多了,怎麽能用多洗呢?”


    許宣聽了之後,為之一呆,說道:“這……還有這樣的說法?”


    “唉,也是你,老是在到處做工,沒有出去閑著逛逛。花一點時間,這些事情,早也應該知道的。”李嬸說起來,竟有些佩服這個少年,多年如一日地做工掙錢,雖然誰也不知道他這麽拚命幹嘛,但光是這份比許多成年人還要努力得多的毅力,已經很不簡單了,“對了,光說你感冒的事了。你今天還沒有吃飯吧?”李嬸手裏端了一碗飯,上麵是青菜與泡菜。


    “吃了吃了。”許宣忙搖頭,他不想麻煩別人,可是肚子卻不合時宜地響起聲音,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謊言,讓許宣多少有些尷尬。


    好在他躺在床上,床不高,光線沒有那麽明亮,兼之他頭朝牆裏,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不然李嬸開門後,就會看到他臉上的紅斑。不過他多慮了,李嬸剛一擠進門,狹窄的小屋一下子的暗下來一截,擋住了明亮的光線,仿佛到了傍晚。


    李嬸說道:“還說吃了,肚子都叫了。把頭朝向裏麵幹嘛?不好意思嗎?”


    許宣感到屋子裏一下暗了下來,知道李嬸已經進來,他轉過頭,光線很暗,除了能看見他兩隻發亮的漆黑眼珠,臉上表情根本看不到。


    許宣有些不好意思,看著李嬸說道:“謝謝你了,真是太麻煩了。”


    “一點飯菜而已,又不是什麽寶貴的東西!聽話,快起來把飯吃了。”


    李嬸話說完,許宣感到眼前光線又亮了起來,瞬間又到了中午,接著是關門的聲音。


    許宣在李嬸出去後,撐著身子,端起飯碗,吃了飯。青菜是用水煮的,沒有油,是貧困人家常吃菜方式,什麽東西都用水煮好,舀起來裝好就吃。不過泡菜卻是新長出來的鮮紅的小蘿卜,是自己家裏種的,吃起來香脆可口,實在不可多得。


    吃完飯後,他感覺到好了那麽一點。但他暫時不想出門,這對別人和自己,都是很好的選擇。不管哪裏的人,對陌生的事物總是恐懼的,雖然這裏的人淳樸,但許宣還沒有天真到認為,淳樸與善良便可以克服這人類天生的弱點,這是連科學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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