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被蕭雅君砸了後,常文瑞就沒再吃東西,一直忙到中午,他下意識地想去午後飽餐一頓,彌補今晨受創的心,還有空乏到疼痛的胃,但來到咖啡館門口,他卻突然踏不進去了。想到許欣一番好意就這麽被女友糟蹋了,他突然感覺對不起她。


    他就這麽在咖啡館門口徘徊著,這種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滋味他是生平頭一迴嚐到,心生一股莫名的慌張,可又不清楚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他和許欣認識不過幾天,連朋友都稱不上,怎會如此在意她的心情?


    這沒有道理,一定某些東西搞錯了。他陷入沉思,卻越想越糊塗,但他又無法拋下這個問題。他是那種遇見麻煩,就算弄得滿身是傷,也一定要想辦法解決的人。


    這種個性最容易鑽牛角尖,他很明白,但改不過來。


    而他這副茫然若失的模樣,完全落入蕭雅君的眼中。


    她剛談完一件case,要迴公司,才下計程車,就看見在咖啡館門口走來走去的常文瑞。


    他平時不是這麽猶豫不定的人,一向很果斷,甚至帶點冷漠,但這幾天,他有些變了,變得讓她陌生,是因為咖啡館那三個女人嗎?到底是誰介入了他們之間?或者她們都有份,見不得別人好,所以挑撥他們的感情?


    該死的狐狸精,她不會讓她們稱心如意的!她趕緊走到路邊,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開始補妝、整理儀容,務必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男友麵前。


    她要讓他看清楚,誰才是真正有貌又有才的頂級美女,咖啡館裏那三隻醜小鴨,連她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當她從鏡子裏看見自己精致如畫的臉龐時,驕傲得神采奕奕。自信有認真的女人最美,就像現在的她。她有自信,憑著這副容貌和完美的身材、儀態,加上他喜歡女強人,她一定可以重新贏迴他的心。


    “文瑞。”補妝完畢後,她踏著優雅的腳步走向他。


    她還是一樣自信滿滿,光芒四射的模樣讓常文瑞真的很欣賞她的精明強悍,獨立自主。


    她有點像他的母親,他父親是個老實的農人,但母親不一樣,不隻能下田,還能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更重要的是,母親有生意頭腦,早在十多年前,她就嗅出綠色食品的商機,堅持讓家裏的田休耕三年,以養地力,那段時間,家裏沒收入,她和父親四處打零工賺錢養大四個小孩,日子過得非常辛苦。


    三年後,土地恢複耕種,母親又說了,不能使用化肥、農藥,凡是非天然的東西,都不可以用在田地裏。這樣種出來的作物,賣相自然不如那些施用化肥和農藥的,連大盤商看了都搖頭,不願意收購。


    但母親並不氣餒,她讓父親自己首個那些稻米、蔬菜,她則勤跑每一間高級百貨公司,向他們宣傳綠色食品的好處。一開始,根本沒人聽她的,但她好像不懂得放棄,一次談不下來,就去第二次、第三次……那陣子,母親忙得瘦了一大圈,唯一的好處是百貨公司的采購部終於受不了她的糾纏,答應讓他家的東西在超市寄賣。


    於是,母親將自家產品包裝成禮盒,定了一個比市場高出三倍的價錢,入駐百貨公司的超市。


    頭一年,那些東西賣不出去。消費者又不是白癡,誰會無緣無故去買又難看又貴的東西?


    但母親沒死心,依然故我地堅持,直到第三年,綠色食品突然大紅,現在變成百貨公司的人去求他們多供貨。


    而常家也成了全台最大的綠色食品供應商。如今,他家的田地、財產數都數不完,這全是母親的功勞。認真又精明的母親讓他欽佩,又有一點畏懼,但他不是害怕母親,而擔心自己沒辦法像母親一樣,靠自己開創一片新天地。


    因為有母親的前例,他後來交女朋友,便喜歡那種精明強悍的女強人,比如蕭雅君。她算是他第一個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女友,因為她各方麵都符合他對人生伴侶的要求。


    可隨著時間的過去,他逐漸發現她隻有事業心像母親一樣堅強,其他的,她完全沒有。尤其她最近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成天對他發火,問她,她也不說,隻說他心裏明白。


    他明白什麽?他又不是她肚裏的蛔蟲,能猜出她每一分心思,他不喜歡她動不動就耍脾氣,而且這種厭惡有日漸加深的趨勢,這讓他很無奈,他好難得才找到一個如此獨立自主的女人,卻快要相處不下去了,還有可能結婚嗎?隻怕就算結了,不出三年就要各自分飛吧?


    但要他果斷分手,又舍不得,畢竟是兩年感情,就算熱情已冷,情分仍在,他對她還是有愛……但想到愛情,他的心瞬間冷了。他對她的感覺還是愛嗎?抑或隻剩下習慣?他不知道。


    忽然,他對於持續這段感情,產生了一種排斥感。


    蕭雅君走到他身邊,挽住他手臂,柔軟的身體依偎著他。過往,這種親密行為總會讓他心跳加快,但現在,他發覺自己無動於衷,這是怎麽一迴事?莫非愛情真的已消逝?


    他又認真地將她仔細看了一遍,尤其是那雙明亮的眼眸,那亮得讓人炫目的光彩,讓他短暫失神了下。


    他想,他對她還是有情的,那就不要輕易放棄,再努力一段時間吧!他希望能找迴他們最初交往時的契合與熱情。


    “中午了,你不是要吃飯嗎?怎麽不進去?”她說,拉著他往咖啡館裏走。


    他滿頭霧水,早上說以後再也不吃午後的是她,怎麽現在她又改變主意了?


    蕭雅君見他停步不前,不禁又拉了他一下。“走啊,我們進去吃飯,我順便找那三個女人對峙,她們到底存的什麽心,要這樣挑撥我們的感情?”


    他不解地皺眉。“你在說什麽?”


    她冷笑。“你今天對我大發脾氣,不就因為她們跟你說了我的壞話?是,我的確為了拿下一件case跟王董應酬了整晚,被吃了點豆腐,但我對天立誓,我絕對沒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除了你,我不會跟別的男人上床,請她們不要隨便亂講話,破壞我的名譽,否則我一定告她們誹謗。”


    “王董吃你豆腐?!”他向來平淡的嗓音難得高了幾分。


    蕭雅君很得意,看吧!常文瑞果然還是在乎她的,否則他不會為了她而變臉。


    “唉,那些老色鬼見到業務員漂亮,哪有不動手動腳的?但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守住最後的底限,頂多讓他嚐點甜頭,不會真讓他得手的。”


    “你的底限就是上床?那其他的呢?牽手、擁抱、甚至……”他說不出“親吻”,無法想象自己的女朋友居然能為了業績,隨便讓人摸上摸下。


    “文瑞,你的想法是不是太古板了點?都什麽年代了,還在乎這種小事!”


    對,為了業績,她是會犧牲一些東西,但人生不就是犧牲某些東西,再得到幾樣東西,舍與得,不就是這樣嗎?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幹嘛人人都當她是蕩婦?


    她絕對沒跟客戶上床,況且這年頭,一夜情滿街都是,誰還在乎那種東西?她不相信他在工作上沒碰過覬覦他的人,難道他能因為客戶的一點點失禮,就把一件大好case往外推?


    常文瑞聽到最後,突然覺得荒謬,荒謬得可笑。原來他以為彼此契合,可以共度一生的兩個人,其實個性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當初怎麽會以為雅君和他是擁有共同理想、目標和性格,可以在漫長人生中,互相攜手的最佳伴侶?原來他錯了,大錯特錯……


    “也許你說的對,我就是個很古板的男人,我無法接受自己的女朋友為了業績,跟客戶做出某些親密行為,所以……雅君,我們還是暫時分開一下,彼此冷靜——”


    “慢著!”蕭雅君怒氣衝衝地截斷他的話,“常文瑞,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分手?就為了那三個女人的挑撥,你要放棄我們兩年的感情?”


    “你錯了,雅君。咖啡館裏的人從沒跟我說過任何有關你的事。你和王董的事是此時此刻,你自己親口告訴我,我才知道的,跟別人無關。”


    所以是他變心了——不,應該說是他的大男人主義,毀了他們的愛情?


    兩年了,她居然不知道他是這樣保守的男人,簡直是將女朋友當禁臠,她覺得自己好傻,怎會在這種男人身上浪費了兩年時間?他們根本不合適。


    再說,她蕭雅君自從國中交男朋友開始,從來隻有她甩人,沒人能甩她,就算是常文瑞也不能例外!


    “常文瑞,我要跟你分手。”為了麵子,她一定要先說出這句話。


    常文瑞忍不住想笑。她會搶著說分手,就表示她是個要麵子的人,那她怎麽可以忍受那些色鬼客戶對她為所欲為?女人啊……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交往兩年多,他居然一點也不了解她。


    “ok,我同意你的要求,我們分手。”


    “哼!”她轉身離開,腰背挺直,踩著三寸高跟鞋,腳步漸行漸遠,那高傲的身姿,就像個尊貴的女王。


    沒有人瞧見她眼中的水霧,她也不容許誰看見。她蕭雅君是什麽人?絕對的女強人,永不服輸的女戰士,她不會被打倒的。常文瑞失去她,是他沒福氣,因為,他還會失去更多。


    她深吸口氣,眨去眼中的水霧,也不去吃飯了,拿起手機,繼續聯絡下一個客戶。


    那個總經理寶座,她一定要得到手!等她將常文瑞踩在腳底下,他就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麽寫了——


    她不知道,常文瑞目送她離開的同時,也在思考著,是不是要繼續跟她競爭總經理的位置?


    他知道每個人都有些創造業績的方法,有人用熱情的服務打動人心,有人靠的是專業知識,還有擅長風水,專門幫客戶挑選有助財運的屋子……但不管是什麽方法,能做成買賣就是好辦法。


    但雅君以前會這樣嗎?是不是為了跟他競爭,她才會如此不擇手段?


    其實他並不在乎總經理的職位,他做房屋中介隻是暫時,終有一天,他還是會迴去接掌家業的,畢竟父母十餘年的奮鬥,他不會眼睜睜看著它因為無人繼承而垮下,那他為什麽要跟蕭雅君競爭?讓她為了贏他,連色誘都使出來了。看著她剛才離去時那麽忿忿不平的樣子,他擔心她會不會因此越陷越深,最終還是把握不了底限,贏了麵子,卻把裏子全部輸光……


    唉,這不是能幹好強,而是在玩火,很容易傷人又害己,他搖頭,好半晌,終於做出決定,迴去就跟總經理辭職。


    沒有他,她就不會有那麽大的競爭壓力,不必拚命爭取業績,這樣對她的未來也比較好。這是交往兩年以來,他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有了決定,他的心情突然開朗,再看看咖啡館的大門,也不覺得內疚,了不起就跟許欣說聲對不起,何必虐待自己的胃?


    他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店裏,沒察覺這是近一年來,他身心最輕鬆的一刻。


    但他進了咖啡館,立刻愣住。他沒走錯地方吧?平常每到用餐時間,這裏都是高朋滿座,今天怎麽門可羅雀?他忍不住又退出去,看看咖啡館的招牌,沒走錯啊!怎麽一迴事?


    他再度踏進去,這迴阿光看見他,很快地迎上來。


    “常先生,用餐嗎?”他邊說邊對常文瑞眨眨眼。


    常文瑞一臉狐疑。這是什麽意思?他不明白,但還是點頭。


    阿光將他領到座位,同時去取菜單,菜單送到他手上時,阿光幾不可聞地說:“今天中午的餐點是琬琬姐和小如姐做的,味道媲美巫婆湯,你最好考慮清楚再點。”


    常文瑞拿著菜單的手微微地顫了下。“許小姐呢?不都由她負責餐點嗎?”


    阿光正想迴答,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輕咳聲,他轉頭一看,隻見琬琬笑得像是誘人的狐狸精。


    他打個寒顫。每次她這樣笑,就表示有人要倒黴了,他可不想掃到台風尾,所以他閃得比超人還快,轉瞬間消失無蹤。


    琬琬含笑看著常文瑞,水汪汪的大眼至少帶著百萬伏特的電流。


    但常文瑞半點不受影響,也迴她一抹清雅的笑。


    琬琬心頭一震。有沒有搞錯,這家夥是男人吧?怎麽笑得比女人還有味道?難怪許欣對他一見鍾情,還好她發過誓,絕不搶姐妹的意中人。


    “常先生想吃點什麽?飯、麵、還是今天新推出的輕食特餐?用最新鮮的蔬菜料理,淋上桔醬,再配一碗香濃的蔬菜湯,保證健康又美味。”


    不知道為什麽,她說得越動聽,他感覺越不妙,於是他點了最簡單的咖喱飯,這麽基本的餐點,即使是用調理包也能端上桌,總不至於出差錯吧?


    琬琬一愣,瞳眸裏幾不可見地閃過一絲恐慌。


    “是的,咖喱飯一份,馬上到。”她幾乎是半落跑地衝進廚房。


    常文瑞不安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走出這間咖啡館。奇怪,明明有許欣那位大廚在,為什麽要讓琬琬和小如負責廚房工作?難道許欣出事了?


    他想起那個有張蘋果臉蛋,笑起來頰邊帶著淺淺酒窩,看起來就像糖霜一般甜蜜的女孩。


    剛剛在咖啡館門口,蕭雅君罵那三個女人怎麽樣又怎麽樣,好像他們的感情生變都是許欣、琬琬和小如挑撥的。


    但他除了點餐,不會跟琬琬和小如多講半句話,隻有許欣稍微熟悉一點,可那也是因為他偶然幫助過她一次,她急著迴報,才拚命接近他。


    今天早上是他們見過最多話的一次,但在那麽多字語中,她也沒提到蕭雅君,他隻能從兩份不同的早餐裏,看出她的細心與體貼。


    因為他是男人,她給他準備的分量多一些,也加了更多的蛋奶肉類。


    至於雅居的早餐是標準的養顏美容餐,全是低熱量又有飽足感的蔬果,她能吃得好,又不比擔心發胖。所以雅君罵的真是毫無道理。


    這時,阿光將剛煮好的咖啡先送來,眼睛瞄瞄四周無人,很小聲地說:“跟你講別點東西吃,你就不聽,先說好,你若吃出問題,不準找琬琬姐她們麻煩喔,否則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欣姐暗戀的對象,照樣揍得你滿地找牙。”


    年輕男孩很重義氣,不過揮兩下拳頭後,看看常文瑞的身材……靠靠靠——十八個靠!這家夥是吃什麽長大的啊,怎麽體格這麽好?別說打他了,恐怕他隨便一踢,都可以把自己踹到牆壁上。


    常文瑞聞言,忽然嗆咳不止。他……他剛才是不是聽錯了?阿光說了什麽?那個許欣……她暗戀他?什麽時候發生的事?他為何毫不知情?


    這件事太勁爆了,簡直比他剛剛跟雅君分手,以及後來高朋滿座、如今卻空無一人的午後咖啡館要令人錯愕。


    許欣喜歡他……不可能啊,她從來沒有表白過,兩人認識的時間又短,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愛上了?


    會不會是搞錯了?常文瑞看著還在比劃自己拳頭的男孩,這個阿光除了煮咖啡、泡茶、衝飲料有些厲害,平時言行也有些怪裏怪氣的……


    八成是阿光搞錯了,以為許欣對他好就是愛上他,才會說出這種話。


    他決定忘了那句話。才剛結束一段感情,他沒心思立刻再發展另一段感情,隻想先享受自由的生活,再考慮其他。


    因此,他把話題轉向自己真正關心的部分。


    “阿光,廚房的事不是一直由許小姐負責嗎?我今天早上還看到她,怎麽中午再來,你們的廚師就換人了?”


    阿光是個心思單純的人,注意力很快被轉開了。“沒有啦,欣姐盲腸炎去住院了啦!”


    “盲腸炎?!”常文瑞嚇一跳。“是急性的嗎?要不要緊?送去哪家醫院了?她……”一連串問題完全沒經過大腦就吐了出來,他又是驚訝。


    盲腸炎也不是什麽大病,有必要如此緊張嗎?心裏的慌亂也太不尋常……


    他不再說話,但微皺的眉宇卻泄露心底的慌亂。


    “不是急性的啦,我聽琬琬姐說,欣姐肚子痛好幾天了,但她一直以為是吃壞東西,猛吃胃藥和腸胃散來止疼,不過一直沒效,直到三個小時前,她終於痛到昏倒,小如姐叫了救護車把她送到馬偕檢查,才發現她是盲腸炎,要立刻開刀。欣姐真迷糊,虧她還是醫學係畢業的,居然連自己是盲腸炎還是腸胃炎都搞不清楚。幸好她沒去當醫生,不然一定是個庸醫。”


    常文瑞完全沒注意阿光那堆有關許欣有多迷糊的話,他隻聽見她肚子痛了好幾天,卻一直忍著,直到痛暈過去。


    她怎麽這樣不懂得照顧自己?他想起前兩天,她不小心撞到桌子,也是痛得滿是冷汗,向來她不隻是因為撞傷,而是本來身體就有問題了。


    該死,盲腸炎不隻是小病,拖久了變成腹膜炎,也是要人命的。


    他心裏七上八下的,連眼前的咖啡也沒心情喝了,匆匆結了帳便離開咖啡館,正好一輛計程車載客到附近,乘客下車後,他衝上去攔車,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到馬偕醫院。


    通常這麽緊張,都是碰到生離死別,司機不敢怠慢,飛快掉轉車頭,駛向醫院。


    當琬琬端著一碗小如說是咖喱飯,但她怎麽看都不像的東西出來時,見到咖啡館裏一個人也沒有,一點也不生氣,反而輕鬆。


    幸好常文瑞走了,不然這玩意兒讓他吃下肚……她不敢想,決定在許欣養病的期間,咖啡館暫時隻賣飲料,停止供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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