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林寨修路工程的開工和另一座山坡的開墾已經有一段日子了。範幗英和林白樺十分繁忙,不是在修路現場,就是在新開墾的荒坡上。

    周六和周日這兩天,範幗英以及林白樺屬下的所有成員全部出動,與寨民們一起在新開墾的山坡上平整地勢、挖坑填肥。而在周日的這天下午,大家正幹得熱火朝天時,突然聽到春妮的哥哥春生遠遠傳來的喊聲:“爹!爹!石奶奶跌倒起不來了!”

    所有人聽到喊聲都停下了活兒。住房與石奶奶相鄰的春生的父母拖著一跛一跛的步子向春生奔去。

    範幗英、林白樺和村長尾隨春生父母急匆匆地向寨子走去。劉中華、張玲和李愛霞留下來負責工地上的組織、指揮工作。

    走進石奶奶住的茅舍裏,隻見老人直挺挺地躺在灶台旁,左手在舞動著,就是起不來。大夥將她抬起來平放到床上。

    “老村長,您感覺哪不舒服?”範幗英溫和地問。

    老人家用左手指指她的右半身。

    範幗英檢查了一下說:“是左腦梗塞引起的右半身不遂,因為是左腦,所以不能說話了。”

    “老村長,會好起來的。”範幗英安慰地說。

    老人指著柱子上掛著的一個袋子,發著口齒不清的聲音。

    春生的父親把那個袋子取下來拿到床前。

    老人翕動著嘴巴,困難地發出似是“開”字的聲音。春生的父親打開袋子,裏麵有一包用舊方巾裹著的東西。打開方巾,裏麵有一封信、一條金項鏈、一對綠寶石耳環、一隻通透的淡綠色玉手蜀、十幾塊光銀、一張舊相片,相片中是舊時模樣的兩個女生的半身合影。

    老人看著那包東西打開後,就閉上了眼睛,眼淚從她滿是皺折的眼角流了出來。

    範幗英取出那封信交給林白樺念。

    林白樺接過信念道: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應該是我即將離開人世或者已經離開人世之時。之所以預先寫下這封信,是因為近來身體明顯不適。我寫這封信不為別的,隻是希望你們看完信後,能夠幫助我了卻一樁心願。

    其實,石花不是我的原名,我真正的名字是陳麗雅。

    1928年,我出生於北京的一個大戶人家,排行第五,上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16歲那年,我染上了這種病。一天夜裏,無意間聽到祖公在家族會議上說:“陳氏家族世代經商,名揚京城,不能因為麗雅而毀掉祖先創下的基業。為了家族名聲,為了子孫後代的生計和福祉,必須舍卒保車。大家看看有什麽好的辦法來處置這件事。既不能太殘忍,又不能留下風口。”聽到這些話,我冒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聽下去了。我跑迴閨房傷心地抱枕痛哭。我知道,人們對待這種病,往往不是打死,就是活埋或者縱火燒死。當時,我隻是認為那都是別人家太殘忍,我的家人是愛我的,不會對我那樣的。沒有想到,我的家人也和所有的家人一樣不能容下我。

    就在我準備上梁自盡的時候,我母親來到了我的閨房。她製止了我。我們母女倆抱頭痛哭,哭罷,母親給我一個小袋子,裏麵裝著一些首飾和銀兩。母親哭著說:“這是盤纏,我苦命的孩子,逃命吧,逃得越遠越好,別再迴來。”母親又說:“人常說,賴著活總比死了好,娘希望你活下去,去教堂找主吧!主會拯救你的。可是你要記住娘的話,不要記恨這個家族,這是不得已的事,你是陳氏家族的血脈,你有義務維護陳氏家族的名聲,如果換成有人來侵犯陳氏家族,家族中的人也會挺身而出用生命來保衛它的,隻是犧牲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娘希望你,任何時候都不能對任何人提起你的家族。”

    那天晚上我帶著母親給的盤纏連夜逃離了家門。我坐著黃包車去了教堂。我在教堂裏麵跪著,教堂裏空無一人。一個修女過來詢問我:“孩子,你需要幫助嗎?”我流著淚向那位修女訴說我的苦難。修女聽後說:“苦命的孩子,讓主來拯救你吧!”修女收留了我。

    從此我掩名埋姓,跟著修女來到了蔻林寨的教會醫院,接受由聯合國救濟總署提供給教會的免費藥物化療。在這裏,我和其他人一樣,既接受治療,又接受牧師的傳教,還要做農活,以滿足生活上的自給自足。由於我的病屬於早期,病症較輕,通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後就痊愈了。痊愈後的我,仍然心有餘悸,不敢迴家,於是就留了下來。由於我是高中女生,修女教給我的一些護理常識,我很快就學到手。這樣我就成了在醫院打雜的一名幫工。

    後來解放了,這裏的牧師和修女全部撤迴他們的國家。一些治愈的病人也嚐試著迴家去,可是不久就又迴來了,原因是遭到家人和街坊鄰舍的歧視和嫌棄。本來,我也打算迴家的,看到這種情況就打住了迴家的念頭。不久來了一批醫生,醫生們的頭上戴著雙屋隔離帽、手上戴著兩層手套、身上穿著兩層隔離服、臉上戴著十八層的隔離大口罩、腳上穿著長筒雨靴,從頭到腳全副隔離武裝。看見醫生都這樣的懼怕麻瘋病,我想尋常百姓就不用說了。這讓我又一次堵死了迴家的心。我認命了,我意識到,我將在這裏孤獨的度過我的餘生。是的,我在這裏度過了五十七個春秋。

    隨著醫療科學的發展,麻瘋病神秘而又恐怖的麵紗終於被揭開了,事實上它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麽恐怖,它比起艾滋病和癌症來要好得多,是一種有特效藥治愈的疾病。

    以範幗英教授為首的新的一批麻防工作者來了,他們不再穿隔離服了,他們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手觸摸著病人的肌膚,尤其是破損潰瘍的傷口。他們的舉止,使麻瘋病人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親切和溫暖,感覺到自己由鬼又變迴了人。

    世道變了,一切都在變化中,我想我的家人也應該有所變化。有一句話叫著“葉落歸根”。是的,我好想迴家。雖然迴家成了我永遠的夢,但是我希望死後,我的靈魂能夠迴家。在此,拜托公家人幫助我了卻這一樁心願:把我的這包遺物送迴我夢迴了五十七載的家。我在此謝謝你們了!謝謝了!

    石花(原名陳麗雅)

    2003年中秋節

    在場聽信的人悄然落淚。

    念完信,範幗英俯下身去對老人家說:“老村長,我們會替您完成這樁心願的,你就放心吧!”

    聽了範幗英的話,老人臉上露出了安祥的神情。

    接著,範幗英從春生父親手上接過那包東西對林白樺說:“白樺,你是北京人,你的父輩祖輩們對北京舊時的大戶人家應該有所聞。這個任務就交給你去完成,好嗎?”

    “好!我一定想方設法找到老村長的家人,把這些遺物交到他們的手上。”林白樺表態地說。接著問:“教授,你怎麽知道我是北京人?”

    範幗英知道自己說話閃失了,於是自我解圍地說:“聽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北京人。”

    “可是我說話並不帶京腔啊!”林白樺麵露疑慮的樣子。

    “多少帶一點,不然我怎麽聽出來呢?”範幗英故作放鬆。

    兩天後, 73歲的石奶奶帶著五十七年的迴家夢離開了這個世界,結束了她不堪迴首的苦難人生。

    這天晚上,林白樺站在教堂前的那棵高大的酸豆樹下,又拉起了他的小提琴。他拉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雖然是小提琴拉的,卻也奏出了悲憤激昂的別樣風格。寨子的人又一次地走出家門聆聽他的琴聲。本來孩子們欲跑下來近距離的看他拉琴的,可是卻被大人們攔住了,因為這是一個悲涼的夜晚,人們聽出了拉琴者沉重悲切的心聲。

    範幗英、張玲、李愛霞、劉中華靜靜地向林白樺走來。

    看著林白樺拉琴的姿勢,範幗英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林孝天。那個時候,她和他除了約會,還時常到音樂廳去練琴。她喜歡看他拉琴的姿勢。他穿著白襯衣,衣腳束到褲腰裏,那流暢的腰線和腹線與束在褲腰上逢逢鬆鬆的衣服渾然一體,飄逸、瀟灑,這讓她好生陶醉。

    一曲拉完,範幗英在林白樺身後說:“你的琴拉得很好。”

    林白樺轉過身來:“教授,您要不要也拉一曲?”

    範幗英接過小提琴,很熟練地架在脖子處試了試琴弦,便拉起了貝多芬的名曲《悲愴》。她拉出自己的旋律,詮釋著自己的情感。她的琴聲,把人不由自主地帶入了聯想之門。隨著旋律的流動,浮現在聽者腦子裏的是溫柔的河流、沸騰的湧泉、幹涸的河道、咆哮的大海。那裏麵有憧憬、有激情、有悲愴、有爭紮。它仿佛在訴說著一個人飽含滄桑的人生經曆。

    “教授,沒想到你的情感世界如此豐富、如此深沉。”林白樺說。

    “嗯,慢慢的你會發現你沒想到的東西是何其的多。”範幗英若有所思地說。

    “教授,您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張玲冷不丁地轉移話題。

    “是呀,根據您現在端正的五觀和優雅的氣質,就能想象出您年青時的模樣。我猜你年青時一定是許多男生追斷腿的校花。”李愛霞調笑地說。

    “你們這兩個精靈鬼,拿我這老太太尋開心也不看時候。”

    “我們隻想活躍一下這沉悶的氣氛。”張玲和李愛霞異口同聲地說。

    “好了,你們都迴去休息吧,我和白樺還要談一下關於項目視察的事。”範幗英說。

    張玲他們走後,範幗英說:“我們到貴陽後,與項目官員和其他組的同誌會合,然後才一起下去。你的主要任務是掌握第一手資料,為總結西南片半年的工作做好準備。這次行動的第一站是貴州的梅嶺村。明天上午走之前,你要安排好這裏的工作。”

    “是。”林白樺問:“那麽,這次視察行動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二十天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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