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飯後,林白樺去了村醫療所。

    醫療所的外牆有著許多墨綠色的青苔,屋頂的瓦壟也呈墨綠色,一看便知道這所房子已經有不少年頭了。

    醫療所裏,一位身穿白大褂戴著老花鏡的老者,坐在辦公桌下的木製靠背椅上,捧著一本又厚又舊的醫書在認真的看。他身上的白大褂已經舊的有點發黃了。

    “醫生,您好!”林白樺上前打招唿。

    老者抬起頭來,從眼鏡框的上麵露出兩隻蒼老的眼睛瞄了一下林白樺,然後放下書,慢吞吞地說:“你是來治病的?”

    “哦,不,我路過這裏,順便看看朋友的父母。”林白樺指著旁邊專門給病人坐的一張椅子說:“我可以坐下來和您聊聊嗎?”

    “可以,你請坐。”

    林白樺說聲謝謝便坐了下去。

    “敢坐這椅子的外來人不多。”老者一邊說一邊把眼鏡摘下來。

    “為什麽?”

    “你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

    “麻瘋村,你知道嗎?

    “什麽?”林白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這裏是麻瘋村?”

    “年青人,別緊張,沒那麽可怕。”老者笑著說;“你看我,在這裏呆了近四十年,不是好好的麽。告訴你吧,現在村裏已沒人再患這種病了,消滅了,不傳染了。”

    老者讓林白樺再次坐下來後,從桌上的一包香煙中取出一支遞給林白樺,林白樺擺手說不會抽。老者點燃那支香煙,抽了一口,說:“實際上,麻瘋病是一種極不容易傳染也不會遺傳的疾病。根據現代醫學研究顯示,95%以上的人,天生就對麻瘋具有免疫力,隻有極少部分的人才會被感染,但通常是與病人長時間的皮膚接觸或傷口直接接觸被感染的,就算被感染了,現代醫學也能有效的控製,讓人終生不發病。所以,你今天坐在這個椅子上不要有任何的擔心。”

    “醫生,您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當然,當然是真的。”

    在與老者接下來的交談中,林白樺對這個村、對水蓮以及她的家世有了一些了解。

    這個村建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當時有一百多號病人。後來,陸陸續續的有治好的出去,又有新的進來。到了八十年代末,這裏的病人已全部治愈。有的迴到了自己家,與家人一起生活;有的卻遭到家人、親戚朋友或同事的嫌棄,迴去後又迴來了,並留下來生活至今。幾十年過去了,由於政府的重視,防治工作的到位,村裏沒人再發過病,他們的後代更是零發病率。可是社會上對這種病的了解太少,許多人仍然歧視或嫌棄從這裏出去的人。而水蓮一家所遭遇的就是這種情況的一個縮影。

    2

    水蓮的父母原本是公職人員。父親在銀行工作,母親是國有企業會計。七十年代初他們因先後發病而住進了這個村子。治愈後,他們曾經返迴原單位,但由於同事的歧視,無法溶入到正常人的世界中,於是又迴到了這個村子裏來。由於他們有文化,就以做農活和兼村小學代課教師為生計。後來,他們在相互關心中產生了愛情並結為伉儷,婚後相繼生育了一對兒女——水楊和水蓮。

    水楊和水蓮這對兄妹,聰明、美麗、乖巧,非常惹人憐愛。每當村裏正月十五鬧元宵時,都喜歡請他們當金童玉女,以求吉利。水楊七歲那年上學,四歲的水蓮也哭著要上學,於是水楊坐的那張長板凳上便多了一個“陪讀生”。到了水楊讀三年級的那年,水蓮便正式成為了水楊的同班同學。雖然,在年齡上水蓮比哥哥小3歲,但學習成績並不比哥哥差多少。

    在這裏當醫生的吳春梅和水蓮的父母除了醫患關係外,還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很喜歡他們這對兒女,於是就充當他們的幹媽。每次迴老家探父母迴來,她總給他們帶上吃的、穿的和一些書籍、玩具。雖然她不曾做過母親,但是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令她不忍心讓這對出類拔萃的幹兒女,埋沒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麻瘋村裏。於是,當她辭職到海口創業取得成功之後,就將這對幹兒女接出了大山,讓他們就讀海口市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

    水楊、水蓮都很爭氣,於1997年雙雙考上了廣州的重點大學。畢業後在吳春梅的公司裏任職,表現十分出色,不負吳春梅之所望。可是,這樣一對優秀青年在戀愛問題上卻雙雙遭到了戀人的嫌棄。主要是害怕傳染和遺傳。而這樣的打擊對於水楊和水蓮來說,是無法承受的心理創傷。在傷痛中,他們意識到這是他們的命,憑他們的力量是無法改變這種與生俱來的命的。於是,他們發誓,從今往後不娶不嫁,最大的心願,就是攢錢為父親整容,還父親一個完整的鼻子,然後在海口買一套房子,把父母接到身邊,服侍父母到老到終。

    老者說完上述情況後,歎了一口氣,說:“提到這些事,總是讓人很傷感!”

    了解了真相的林白樺心情很沉重。他環視了一下這所房子。這是一棟很簡陋的磚瓦房,房子為三節式結構,根據標識牌可知中間是診室、左側是藥房,右側是注射換藥室。診所裏共有四張辦公桌,除了一張坐著老者外,其餘三張都無人坐,而且那些桌子已經很破舊了。牆上,依稀可見退了色的紅油漆書寫的毛主席語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把醫療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的勝利”。凸出牆麵的部份柱子上也分別寫上了“消除歧視”、“積極防治”、“控製傳染”、“鞏固效果”等十六字工作方針。看著這些陳年的痕跡,林白樺想象著那個年代,那些醫生們為那些麵貌怪異的患者治病的情形;想象著年青漂亮的吳春梅戴著白帽、穿著白大褂在那些患者中來迴忙碌的樣子。麵對這樣的環境、這樣的病人,這是一群怎樣的年青人,以一種怎樣的精神,在這裏拯救那些苦難中的人!又是怎樣的一種意誌讓吳春梅舍去個人的婚戀幸福,在這裏堅持到最後?林白樺想,也許這是醫生的天職之使然,也許是那代人的某種追求,總之恐怕是他這代年青人無從知曉或缺乏的精神境界。想著這些,不免對老者敬慕三分。

    “醫生,現在這裏還有多少醫護人員呢?”

    “你說呢?”老者笑著反問道。

    “不會是隻有您一個吧!”林白樺看了一下那些沒人坐的桌子說。

    “沒錯,就隻有我一個。既是醫生也是護士。”

    “那……”

    “原來這裏有十幾位醫護人員,後來隨著患者的逐步減少,醫護人員也就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這裏。有的到了省級醫院,有的到了縣級醫院,也有些到了鄉鎮衛生所,留下來的,後來也辭職離開了這裏。”

    “那您為什麽不走?”

    “總得有個人留下來啊。那些已經治好的患者還需要服藥,以防複發,當然也還需要有人為村民們醫治一些常見病,因為,對於外界來說,他們是被歧視和拒絕的特殊群體。”

    “您真是一位偉大的醫生!”林白樺讚揚地說。

    “哈哈,偉大不敢當,稱職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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