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親王已經上了一封折子,王和保的案子審的差不多了,周家原委有他的親筆供述,加上先帝遺旨,已經足夠為周家翻案了,再有五天便是春闈,三科考試曆時十二天,放榜還要再等十日,朕隨時都可以下旨為周家平反,時間你想在什麽時候?”


    自古以來恐怕都沒有哪個皇帝下旨的時候會問問臣子你想什麽時候接旨,宋離知道李崇是真的將他放在了心上,心底的澀然難堪又多了幾分:


    “王和保作為盤踞朝堂十幾年的首輔,此案是陛下登基親政以來最大的一件案子,陛下不必顧忌臣。”


    “那就等放榜之後吧,許安的才華朕看在眼裏,相信不出意外他定然榜上有名,到時這封聖旨也算是錦上添花。”


    宋離打定了主意不會再迴周家,周家就剩下了許安一個獨苗,他總要給他應有的體麵,想來許安過的好,宋離也能放心了。


    宋離正要說什麽,便見張衝進來迴稟:


    “陛下,顧太醫求見,說督主行針的時辰到了。”


    李崇聞言站起身開口:


    “朕讓張衝送你迴去吧,別耽誤了行針,你若是不喜許安看見,一會兒朕會叫他到這裏來。”


    “臣沒事兒的,讓安兒迴去準備春闈就好。”


    李崇順著他的心意開口:


    “好,一會兒朕著人送他出宮。”


    張衝拿來了宋離的披著的大氅,宋離抬眼目光觸及對麵年輕天子的臉,從前每次見到他時他臉上的笑意似乎消失了,李崇待他還是無微不至,會為了他考慮良多,隻是他感覺的到有什麽不一樣了,李崇是對他失望了,也好像不再期待了,這讓他的心底忽然湧上了一股恐懼和心疼。


    李崇接過張衝手中的大氅要為他披上,宋離雙手撐著兩側的扶手起身,他的身子消瘦的厲害,用力之下瘦削的肩膀更顯得單薄,肺部牽動之下竄出了一陣咳嗽,他忙側頭掩唇,一手撐在茶桌案幾上,身子咳的有些發抖。


    李崇立刻扶住了他的手臂,眼底有些擔憂:


    “坐下緩緩。”


    張衝忙去備了一杯溫茶,半晌宋離才漸漸止歇下來,他反手扣住了李崇的手臂,隻是他此刻手上實在沒什麽力氣,瞧著就像是搭在了李崇的手臂上一樣,那雙漆黑的雙眸此刻因為咳嗽而氤氳了幾分霧色,他的唇邊勉強勾勒出了一個弧度,聲音有些嘶啞:


    “能送我迴去吧?”


    簡簡單單的一個句子卻讓李崇的心中一動,他就是聽不得宋離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好。”


    他為人披上了大氅,手撐了一下他的手肘扶他起來,兩人緩步出了大殿,從這裏到偏殿並不遠,李崇就著宋離的步子陪著他慢慢走了迴去。


    許安還在偏殿,宋離忍不住叮囑了弟弟幾句:


    “安兒,再有五日就春闈了,迴去複習吧,哥哥這裏有太醫在,一切都好。”


    許安看了看立在廳中的陛下,認真給兩人行了禮,又關切了宋離的身子這才跟著張衝出去。


    李崇其實此刻也不知道要做什麽,宋離身體不好,此刻解毒日日難熬,雖然心底有萬般思緒但是在對著這人的時候他還是將一切都壓了下去,盡可能地順著他的心意,讓他多少能舒坦些吧,其餘再多,他也做不到了,畢竟他沒辦法將原來的李崇給他變迴來。


    顧亭已經拿著針匣過來了:


    “督主到榻上吧。”


    宋離其實想和李崇好好聊聊那天的事,隻是剛才這一會兒一直是李崇牽著話頭,他也沒出口,他隻怕李崇中午也不會過來用膳了,目光下意識落在了他的身上,想留下人,卻也知道如今朝中有多少事。


    他壓下了話頭,想著午後服了藥他再去正殿,李崇看到這人的目光想起他之前幾次行針的樣子,身上不舒服有個人陪總是好的,拋卻其他感情不談,他到了這裏接觸最多的便是宋離了,怎麽也算是朋友,在他病著的時候陪陪他,便也算是盡到了朋友的心意吧。


    “你去施針吧,我在外麵坐一會兒。”


    宋離似乎鬆了一口氣,走到了內室,李崇沒有和從前一樣進去,而是坐在了外麵,著人送來了幾本奏折,借著這裏的桌案低頭開始看。


    隻是盯著眼前的文字如何也靜不下心思來,眼睛止不住地往內室的方向看,耳朵也順著裏麵傳出來的細微的聲響聽著,心裏如同長了草一樣,他索性放下了折子,不再看文字,而是找了紙開始算北境附近幾個州縣送過去的糧草。


    大概過了兩刻鍾的時間,顧亭才從裏麵出來,李崇立刻抬頭:


    “這針是做什麽用的?”


    “迴陛下,用藥之前行針是為了行氣血,這樣藥效會好一些。”


    “人可會不適?”


    顧亭還是據實以答:


    “會,督主的筋脈滯澀,氣血凝滯,用針重開氣血,身上會疼,加之督主肺脈疲弱,便容易激起咳喘。”


    李崇微微抿唇還是站起身進了內室,宋離的身上出了一身的虛汗,中衣已經被打濕了,宮人剛剛服侍他換了一身幹淨的中衣,隻是額前碎發還來不及整理,人側著身子手中的帕子按著唇角,似乎在盡力不發出聲響,離得近了李崇才聽到聲聲悶咳。


    李崇不願看他這樣忍著,坐在榻邊開口:


    “不舒服便咳出來。”


    宋離抬眸便對上了李崇微微皺著的眉,手捏緊了帕子,李崇卻在此刻抬手摸了摸宋離身下的床褥,果然被汗水弄的有些潮:


    “來人,換床幹爽的褥子。”


    換做從前李崇可能會直接抱著宋離到軟塌上,隻是此刻他還是有分寸地問了一句:


    “能起身嗎?我扶你到軟塌上。”


    宋離點了點頭,李崇和宮人扶他到了軟塌上靠下,李崇頓了片刻才開口:


    “你若是覺得宮中住的不自在,過幾日可以迴自己的府上,許安去你府中總比進宮看你要方便一些。”


    當初是他硬留這人在宮裏的,那時剛剛經曆了宮變,宋離重傷不說,他自己也存了私心,以至於宋離後麵要出宮自己都軟膜硬泡地沒有答應,此刻他們的關係有些微妙尷尬,宋離又在解毒,身上日日不舒服。


    相比在宮中連咳嗽都要忍著,在他自己的府上他自然能自在的多,誰不是在自己的家裏更舒服呢?卻沒有想到他的話剛落下宋離的眼底便浮現了一抹暗色,他抬手揮退了屋內所有的侍從,撐著身子靠坐起來一些,言語有兩分急切:


    “我並沒有希望你走,周炔,我那日的話不是那個意思。”


    李崇看著眼前的人少見的慌急,宋離深深歎了一口氣,看著眼前熟悉的容顏,他的聲音如同流向古井的一縷溪流一樣,嬋娟綿延:


    “我第一次見到李崇的時候他還不是皇帝,隻是東宮的太子,那時他才八歲,不及我的肩膀高,那時陛下因為我的字好,而選了我去東宮伺候,小太子粉白可愛,曾跟著我一塊兒習字。


    後來先帝查出了我的身份,漸漸對我委以重任,我進了直廷司,陪小太子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記得有一次小太子還會特意在我去值房的路上等我,問我什麽時候可以再教他寫字。”


    宋離的聲音越發低沉,眼角帶了一抹紅色,眼底泛起了幾分瑩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


    “太子的年紀隻比安兒小了兩歲,我看著那個仰頭看我的小太子便像是看到了安兒一般,先帝胸有大略,無奈光帝一朝積弊太深,我那時以為慢慢的,大梁會在先帝的手上重新興盛,我以為會有足夠的時間留給太子。


    卻沒有想到先帝英年早逝,東宮卻隻有十歲,我親眼看著那個平日裏會和師傅刷心思隻為少背一段書的小太子穿上龍袍被推到那個九五之尊的位置,那時我希望他能快一些長大,快一些成為先帝一般的帝王。


    所以我對他的勸諫,管束也越發嚴厲,再後來我便親眼看著他和孟太後,王和保越發親近,看向我的目光從開始欣喜,依賴變得不耐,厭煩。”


    李崇靜靜地坐在軟塌便聽著這人講著從前和小皇帝的種種,宋離話說的多了氣力便有些不濟,他緩了緩繼續開口:


    “忽然有了一段時間他開始願意讀書了,也願意聽著我給他講一些奏折上的事,我以為那時的小陛下終於長大了些,所以我在華清宮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午膳,晚膳都會陪著陛下在宮中用。


    但是不過半個月的時間,我便發現了那次午膳過後身上有些不對,因為牽機的發作提前了還發作的異常劇烈,後來顧亭號出了我中了紅蔓之毒,在那之後陛下便甚少再著我去華清宮了,看向我的目光又是會帶些厭惡加上懼怕和心虛。”


    李崇也是第一次聽宋離說起從前他和小皇帝的事兒:


    “所以那一次他是被太後給騙了,以為給你下的毒隻能讓你病上些日子,不用再有人盯著他的功課,或許也有些在看到太後安排的那出戲之後的發泄之舉,但是想來後麵李崇知道那毒或許沒有那麽簡單,才會對你又怕又心虛。”


    宋離側頭輕咳,原本蒼白的臉上反倒是因為咳嗽而染上了些血色:


    “陛下不喜朝政,總是長不大的樣子,自那次之後他對我這便也生疏了很多,他越發親近孟氏,孟氏和王和保有意把控朝堂,本也不喜陛下親政,所以給陛下請來的老師多是一些徒有虛名,名不副實之徒,那時我隻盼著有一天陛下能長大。


    而後來有一天,陛下磕破了頭,醒來之後什麽也不曾記得了,他忘了他是誰,忘了曾經親近的孟氏和王和保,反而對我越發親近信任,他總是央著我給他講朝中的事,講朝中的大人,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望著我,就像是從前那個小太子一樣。”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李崇的手指緊緊地捏緊,因為磕破了頭之後在這具身體裏的人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李崇了,而是來自異世的他,宋離那時對他的耐心,容忍都是因為他那時的身上有小皇帝兒時的影子。


    他什麽也沒說,聽著宋離的聲音繼續緩緩流淌:


    “我那時想著的的是陛下終於長大了些,但是漸漸我便發現了有些不同,不一樣的是,失憶後的陛下變得有主見有謀略,在有些事上和從前的小陛下相去甚遠,所以在那個時候我還是起了懷疑的心思。


    我叫伺候在陛下身邊的宮人在陛下沐浴的時候看到了他身上的胎記,但是胎記的位置大小都是分毫不差,我便重新放下了這個心思,隻當是陛下終於懂得如何做一個帝王了。”


    宋離說話的聲音已經有些不濟,聲音也越發沙啞:


    “這些年我看著受天後和王和保蠱惑的陛下也曾恨鐵不成鋼,也曾怨過他為何不能同先帝一樣胸有韜略,但是我總還是記得從前那個曾在值房路上等著我的小太子,所以那一日我驟然聽到你的說辭才會擔心李崇的去向,周炔,你,你能明白嗎?所以,那一日,對不起。”


    說了這麽多宋離的聲音已經有些氣短,句尾的聲音甚至有些發虛地聽不清,他的眼眸帶著些霧色,襯的他的容顏越發憔悴,他的手指捏緊了自己的衣服,目光有些小心地看向李崇。


    李崇深深洗了一口氣,吐出了胸中的濁氣:


    “我能理解,你與李崇相識十年,種種感情牽絆早就已經刻在了骨子裏,掰不開,扯不斷,我的出現帶走了與你相伴十年的李崇,你第一時間關心他的去向也沒什麽不能理解的,更沒有錯。”


    他從未認為宋離做錯了,這兩天他其實想了很多,他之所以不知道如何麵對宋離就是因為,宋離沒有錯,他隻是第一時間關心了和他牽絆更深的人,這算什麽錯呢?


    但是他也沒有錯,他隻是陰錯陽差地來到了這個時代,他隻是在這個時代中喜歡上了一個很可能不會有以後的人,這也不能算是錯吧?


    就是因為他們都沒錯,才讓他縱使心中有怨念有委屈也無處抒發,他甚至不能理直氣壯地怪宋離為何最在意的不是他,因為他沒有想出為什麽宋離會在意他的理由,他所得到的一切迴應都是給宋離給李崇的,和他周炔沒關係,自始至終他都是這個時代忽然多出來的那個人,這才是他走不出來的原因。


    李崇的平靜讓宋離覺得心慌,李崇將人蒼白的臉色看在了眼裏,他想抬手輕輕碰一下那人的麵頰,但是手抬到了空中卻還是頓了下來,他的眼睛有些發酸:


    “你很為難吧?你沒辦法說出希望我走的話,但是又惋惜於都來不及告別的李崇。”


    李崇一語道破了宋離的為難與尷尬,這樣的處境其實換做是誰都會很為難吧,他隻是有些說不出的悵然,因為原來經過了這麽多,他依舊沒能在宋離的心中得到獨一份的位置。


    他看得出宋離為那天的事兒是有愧疚之心的,或許他覺得他的反應傷了他,但是他也沒辦法說出他不希望李崇迴來的話,他忽然笑了出來,笑著笑著眼角便帶了一滴淚滑下,他微微仰頭不再看向那人。


    宋離看著他心一陣縮緊,過了許久李崇才看向眼前的人開口:


    “是不是我們不再糾纏你就不會有這樣的困擾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一章寫的我好傷啊


    大家要看甜的補補嗎?可以去隔壁看看《古板老男人懷孕後》樂一樂笑一笑


    第59章 你分得清我是誰嗎?


    李崇的目光帶了兩分悵然的不舍,但是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似乎再糾纏下去也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了,與其讓宋離在他與李崇之間左右為難,不如他們退迴到從前君臣的界限內,這樣對於宋離而言他隻是一個皇帝。


    無論今日他是周炔還是來日他再次變迴李崇,與宋離都不再有這樣的感情糾葛,他們隻是君臣而已。


    至於他自己,在這樣的時代追求所謂愛情好像確實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兒,感情這種東西,不當吃不當喝,有了自然萬分欣喜,沒了倒也不是不能活。


    宋離的心上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生疼的厲害,不再糾纏?從此李崇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眼前閃過的都是這些日子李崇的笑顏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那個會央著他講故事的李崇,會因為被他撞破去青樓而手足無措的李崇,會為了和他去看燈會而盼著時辰快些過的李崇,會在城樓上和他表白心意的李崇,還有那個鼓起勇氣和他說了他最大的秘密的李崇。


    李崇輕輕歎了口氣,壓迴了胸中洶湧而至的酸澀,微微仰頭,抬手隨意抹了一下眼角,唇邊露出了一個笑意,他們也隻能到這裏了,最後他還是希望給宋離留下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印象,他微微附身,輕輕將宋離身上的毯子向上拉了一下:


    “你想迴府隨時都可以了,走的時候著人去和我說一聲就行了,不用操心周家和許安,迴去好好養身體,有什麽需要的地方都可以和我說,保重。”


    李崇想俯身給這人一個擁抱,但是最終還是忍住了,他怕他舍不得,他向後退了一步,就在想轉身離開的時候手臂忽然被人握住,那個扣在他手臂上的力道有些大,甚至他都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有些微微地發抖。


    宋離撐著身子起來,握在玄色龍袍的手指甚至用力到有些發青白色,驟然的動作讓他的唿吸有幾分急促,聲音沙啞急切:


    “周炔。”


    李崇頓住腳步,宋離的眼角泛起了一絲紅意,神色掙紮間帶了一種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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