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一直持續到午時,烈日當頭,高台下的文武百官俱是苦不堪言,卻並無一人膽敢露出丁點情緒,無不是畢恭畢敬的跪在那裏,一臉哀切。


    午後,中元節的祭祀已是過了大半,就連禮部事先備下的祭品也是一一燒了,諸大臣熬了一天,一些武官尚且能支撐,那些身嬌體弱的言官,卻一個個都是臉色煞白,更有甚者在白日裏中了暑氣,不得不讓內侍從祭祀大典上給抬了下去。


    法華殿中,一應貢品已是擺在案頭,此番祭祀尤為慎重,禮部特意請來了百位高僧,為逝去的嶺南軍超度祈福,甫一踏進法華殿的大門,就聽裏麵誦經之聲縈繞不覺,雲板聲連叩不斷,仿佛雲雷一般沉悶,響在人的耳際,讓人心頭既是沉重,又是敬畏。


    文武百官亦是立在法華殿門口,放眼望去,猶如黑色的潮水,黑壓壓的向著人碾壓過來。


    姚芸兒頭暈眼花,隻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她一身素色朝服,妃製,一旁的安氏亦是與她同樣打扮,隻不過臉麵低垂,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容色。


    清晨的祭祀大典,遵循禮製,她與安氏都不得前去,如今的悼念超度,便無那些規矩講究,宮中女眷不多,隻有她們兩人。按著慣例,王朝中似這般重大典禮,向來都是由帝後二人一道主持,然袁崇武登基至今也未曾立後,禮部隻得退而求其次,將安氏與姚芸兒一道請來,一左一右,站於袁崇武身後。


    法華殿乃是前朝祭祀祈福之地,迄今已有數百年之久,又因前朝末年連年戰亂,戶部的銀兩全用來鎮壓起義軍與賑災,未曾撥款整修,大殿中不可避免的顯出幾分頹廢與破敗,就連法華殿頂端的房梁上,亦是被蟲蟻吞噬,那些精美的描畫,此時隻能瞧見隱約的輪廓,道盡了百年滄桑。


    袁崇武自立國以來,連年免除賦稅,宮中一切延續前朝規製,不曾添過一磚一瓦,更不曾整修過亭台樓閣,就連這法華殿,平日裏並無用處,早已被人遺忘在宮中一角,此番因著祭祀大典,禮部臨時抱佛腳,將整座殿堂命人打掃了一番,表麵雖是煥然一新,內裏卻已是破損不堪。


    禮部侍郎趙光晉與眾大臣一道跪著,自袁崇武走進法華殿後,那心頭便是捏了把冷汗,隻暗自盼著這祈福大典早點結束,這法華殿年久失修,若出了一個好歹,傷著了皇上,別說他這腦袋上的烏紗帽,怕就連那項上人頭,也是不保。


    趙光晉越想越怕,額上已是起了一層汗珠,他悄悄抬眸向著前頭望去,就見袁崇武一身朝服,親自從高僧手中接過拈香,魁梧的身形筆挺如劍,筆直的站在陣亡將士的靈前,數位高僧分站兩旁,口中念念有詞,那誦經聲越來越密,齊齊向著男人逼去,袁崇武卻兀自巋然不動。


    直到為首的一位高僧,倏然睜開眼眸,對著袁崇武道了句;“皇上,請。”


    周圍的經聲方才安靜了下去。


    袁崇武一步步上前,將手中的拈香,親自為陣亡的將士插在案頭,並俯身拜了下去。


    就在這時,那細密鼓噪的誦經聲又是響了起來,這一次又急又密,猶如狂風卷雨般洶湧而來,數百人齊聲誦經,震得人耳膜都疼,姚芸兒臉色蒼白,站在那裏暗自強撐,隻覺得那些聲音無孔不入的往自己的耳朵裏鑽,讓人心煩意亂,她最近時常作嘔,此時更是胸悶難平,整個人搖搖欲墜。


    驀然,姚芸兒身子不穩,差點兒摔倒,她美眸中浮起一絲驚愕,還道是自身的緣故,可就聽一道焦急的男聲響起;“皇上小心!”


    緊接著,便是;“快來人,護駕!”“不好,大殿要倒!”的聲音此起彼伏,姚芸兒這才察覺到整個地麵都仿似在抖動一般,更有轟隆隆的聲音盤旋在頭頂,就見那有著精美描畫的天花板,筆直的落了下來,向著眾人黑壓壓的砸去。


    一時間法華殿亂到了極點,距離門口稍近的大臣已是慌不擇路的跑了出去,就連那些高僧亦是沒了先前的持穩,一個個從蒲團上爭相站起身子,蜂擁而出,爭著逃命。


    一時間法華殿裏再無尊卑,每個人都隻顧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安氏起先是怔住了,直到一旁的言官對著她喝了句;“娘娘快走!”


    安氏這才迴過神來,當下再也顧不得別的,隻隨著諸人一道向外奔去。


    姚芸兒眼瞳裏隻有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她看著那橫梁向著袁崇武壓去,口中隻喚了一聲;“相公。”腳步卻已是不由自主的向著他撲了過去,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他。


    袁崇武單手一扣,反轉了身子,將她護在身下,寬厚的後背則是露了出來,不過是眨眼的功夫,便已是抱著她迅速向案桌旁避了開去。


    大殿中亂成一團,那橫梁已是倒了下來,砸中了數位高僧與大臣,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殿堂依舊在顫抖著,一些碎片瓦塊不住的往下掉,將殿堂裏的人砸的頭破血流,恍如阿鼻地獄。


    袁崇武抱著姚芸兒隱在牆角,彎下腰,緊緊的箍著她,大手死死遮住她的頭臉,粉塵四溢,泥土劈頭劈臉的紛揚而下,皆是被男人的後背擋住,姚芸兒倚在他的懷裏,身子卻是越來越軟,耳旁的慘唿聲一聲比一聲淒厲,她卻是什麽都聽不見,隻想合上眼睛。


    “芸兒!”昏迷前,耳邊響起的是男人驚痛至極的聲音,她勉強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他駭然到近乎慘白的麵容。


    法華殿於祭祀時突然生事,砸死砸傷者數不勝數,幸得當日文武百官大多跪在殿外,殿內多是高僧,對朝堂不曾有太大衝擊,唯有當日袁崇武卻是親自蒞臨,待禦林軍趕至,就見皇上已是抱著姚妃從殘垣斷壁的法華殿中衝了出來。


    諸人瞧得清楚,袁崇武麵色慘白,臉上略有血跡,身上的朝服亦是沾滿了碎片粉塵,待他將姚芸兒抱出來後,隻拚命的在她身上尋著傷口。他的唿吸急促,整個人猶如瘋狂,眸子更是焦灼欲裂,守在法華殿外的諸人竟是不敢上前,隻得眼睜睜的看著他捧著姚妃的臉龐,狠命的擦拭著她臉上的鮮血,他那樣的用力,姚妃的眼睛卻是緊緊閉著,讓人不知道是死是活。


    最後,還是高公公大著膽子上前,對著袁崇武道了句;“皇上,姚妃娘娘隻是暈過去了,她身上壓根沒傷,那血,是您身上的。”


    袁崇武迴過神來,眼瞳中混亂惶然的光芒漸漸變得清晰,唯有那唿吸仍是急促的,心跳的更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似得,他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隻一把將姚芸兒抱在懷裏,跌跌撞撞的向著玉芙宮疾奔。


    深夜,太醫署裏人仰馬翻,上至院判,下至藥童,幾乎全被男人召之玉芙宮中,去為姚妃診治,而法華殿的種種事宜,皆是交由朝臣處置,傷者已是被移送出宮,負責祭祀祈福的禮部侍郎趙光晉已被關押在大理寺中,隻等皇帝擇日開審。


    玉芙宮中燈火通明,袁崇武麵色鐵青,身上的朝服不曾換下,隻守在那裏,瞧著他的樣子,宮人無不是膽戰心驚,就連太醫署的人欲上前為他將傷口包紮,也是被他喝退了下去。


    直到太醫院的院判從內殿走出,袁崇武眼皮一跳,頓時上前將他一把扯了過來,低啞著出聲;“她怎麽樣了?”


    “迴皇上的話,微臣已是為娘娘仔細診治過,發覺娘娘並不曾受傷,脈象也是趨於平和,並無大礙。”


    聽到張院判的話,袁崇武神色一鬆,手上竟是再無力氣,不由自主的鬆開了張院判的衣領。


    張院判退後幾步,對著男人跪了下去,又是道;“微臣還有一事,不曾告知皇上。”


    “說。”袁崇武吐出了一個字來。


    “姚妃娘娘身懷龍裔,已經三月有餘。”


    聽了這話,男人麵色一變,沙啞道;“她有了身孕?”


    張院判將身子俯的更低,惶恐道;“迴皇上的話,不久前曾有玉芙宮的宮人迴稟,說是娘娘近日時有胸悶欲嘔,倦怠奢睡之症,微臣數次前來請脈,姚妃娘娘卻俱是將微臣擋在宮外,隻說自己身子無恙,無需臣來診治,是以....”


    宮妃身懷龍裔,乃是關係著朝綱的大事,宮中有規矩,宮妃在初初有孕後,便要由太醫署的人記檔在冊,並立時上報皇上,似姚芸兒這般有孕三月有餘,才被診出的,實在是絕無僅有。


    “還請皇上恕罪!”張院判匍匐餘地,誠惶誠恐。


    袁崇武一語不發,徑自越過跪在地上的張院判,向著內殿走去。


    內殿裏的宮人與太醫見到他,剛要跪下,就見男人對著他們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


    姚芸兒躺在床上,在那一片的錦繡絲絨中,她的臉龐猶如一小塊羊脂玉,美是美的,卻唯獨白的沒有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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