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微涼,院裏又響起了蕭蕭落葉聲,依稀能聞到幾分蕭瑟。


    夜盡朝陽起,安逸寧靜的夜晚總是格外的短暫,短暫的令人遺憾。而暮湘,則是貪婪的賴在床上,遲遲不肯起來。


    人生最大的美事無非是吃喝睡,她愛吃愛喝更是極度嗜睡,俗不可耐的俗人一個。


    “暮湘,起床了。”依稀能聽見有人在敲著她的房門。


    暮湘在床上轉了個身,不管,繼續睡。


    “暮湘,快正午了。”


    聽這聲音,似乎是北岩那猴兒。


    她稍微掙紮了兩下,好困,還是繼續睡吧。


    “啊!霧海先生來了!”北岩忽然大聲喊道。


    暮湘猛地睜開眼睛,腦子一下子就清醒了,緩緩咽了口唾沫,對門外的人吼道:“北岩猴兒!你怎麽不早說!”


    “啊,我逗你的。”北岩調笑道,“果真一說霧海你就怕了啊,我喊了那麽久你都無動於衷,一說霧海你就醒了,看來此招甚是有用。”


    “你……”暮湘語塞,不自在的咳了兩聲說,“不帶你這麽嚇人的。”


    暮湘小女子一枚,在浮圖樓十多年,天不怕地不怕,就連那德高望重的和尚樓主都敢捉弄,卻獨獨怕那霧海。


    都說霧海風姿卓絕,俊逸非凡,人道他清冷寡淡,卻不知他生了一顆黑心。


    猶記得那年她因沒有記憶,又被和尚樓主帶到浮圖樓這麽一個奇特之地感到迷惑,故而有些神思恍惚,呆呆愣愣的。


    那浮圖樓的和尚樓主很是親切,對她頗為友善,說了一大堆阿彌陀佛神神叨叨的話,可惜那時她著實沒記住幾句。


    他說,不要怕,你雖失去記憶,但能來到浮圖樓便是緣分,這裏所有人都會是你的家人。


    他說,浮圖樓處於六界之外,這裏的人來自六界各地,但進入浮圖樓的那一刻,便不屬於六界,所以你不需有顧忌太多。


    他說,以後你就跟著霧海吧,他會照顧你的。


    歲月流轉,如夢如幻,花開無聲,花落亦無聲。


    她本是一縷孤魂,在六界兜兜轉轉不知多少年,恍然間有了歸處,如鏡花水月般,太過美好,虛幻飄渺。


    懵懵懂懂的她,跟著和尚樓主見到了他口中所說的霧海。


    仍記得那日風和日麗,微風吹落了幾瓣桃花,桃枝在風中微搖。一個五官俊逸,麵容清冷,風姿絕代的男子坐在桃樹下品茶,他身著一襲淺藍色衣袍,如墨如綢的發絲慵懶的用一根銀絲帶係著,衣袂帶風,銀絲帶隨亦微風搖擺,飄飄若仙。


    彼時她是第一次見霧海,那時的他似是一個淡然出塵的仙人,後來才知道,他就是一披著仙人皮囊的黑心妖魔。


    和尚樓主又跟霧海念叨了許多,她自然是什麽也沒記住,沒多久他就走了,走之前還跟她念了幾句佛理。


    老實說,和尚樓主待人著實不錯,就是太嘮叨了,動輒就阿彌陀佛,佛法佛雲的,貧僧來施主去的,這些她著實不愛聽,短短一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你沒有記憶了?”霧海拿起茶盞,淡淡問。


    她點頭。


    他神情冷淡,那如幽古井般幽深的美目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孩,過了許久,方開口道:“你的魂魄有殘缺。”


    “魂魄殘缺?”她疑惑。


    霧海道:“人也好,妖魔也好,神仙也好,都是有三魂七魄。而你三魂缺二魂,七魄缺三魄。”


    她一驚,聽得有些毛骨悚然,心想對魂魄並不了解,可缺了二魂三魄居然還活著,難不成她是傳說中的活死人?又或者她其實已經死了?這裏就是陰曹地府?


    “你沒有記憶是因為魂魄殘缺,想必你原是死過一次的,卻不知是什麽原因沒有死透,隻是失去了二魂三魄。”霧海那十分淡然的言語,完全是事不關己的口氣,卻像驚雷一般向她霹來。


    她越聽越覺得頭皮發麻,心裏翻起了驚濤駭浪,合著她早已死過了,那她現在是怎麽迴事?


    “霧海大仙……仙人!那我現在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她迫不及待的開口問,這謫仙一般的人自然是仙人了。


    “活著如何,死了又如何?”霧海反問,那種輕飄飄的語氣幾欲讓人抓狂。


    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裏早已是一鍋糊了的粥,偏偏霧海這大仙不食人間煙火,往這鍋粥裏撒了鹽。


    “霧海大仙人……”她斟酌著字句,哪知斟酌了片刻,腦子裏那鍋糊粥就灑了,便不顧三七二十一地說,“我這到底是怎麽了?我現在是人是鬼啊?小女子雖是賤命一條,但死也想死個明白啊!”


    霧海瞥了她一眼,那張俊臉似是萬年不變的冰山,冷冷淡淡的。他啜了口茶,道:“你若是死了,自是去冥界地府,等待輪迴轉世。而浮圖樓立於六界之外,這裏的生靈沒有生死之說。”


    她半懵半懂,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合著自己這是不死不活,真是成了活死人了。


    “霧海大仙人,這浮圖樓究竟是什麽地方……”


    “時間久了你自會知道。”


    “能稍微透露下麽?”她不恥下問。


    “即使我說了,你那腦子也理解不了,所以我不想多費口舌。”霧海又淺綴了一口茶,雲淡風輕。


    “大仙……”她承認此時腦袋有丁點混亂,但也不能這麽侮辱她吧。


    霧海冷冷瞥了她一眼,鋒利如刃,道:“你那鬼稱唿聽得我難受,以後你既跟著我,喚我先生便是。”


    “是,先生。”她低頭恭敬道,完全被霧海的氣勢震住了,能屈能伸才是小女子。


    微風拂過他的臉頰,他綢緞般青絲在風中微動,幾瓣桃花落在他發間,為他濃重的發絲點綴了一筆豔麗。他倚著身子,把茶盞放迴小桌上,輕喃道:“暮湘。”


    “暮湘?”


    “你腰間的金鈴,內壁刻了一個‘湘’字,此字應與你過去有淵源,你來浮圖樓時正值日暮時分,以後你的名字便喚作暮湘了。”


    她大驚,霧海居然知道她腰間金鈴內壁刻著的字,真是神通廣大。


    那金鈴自她有意識來就一直如影隨形,她對那金鈴總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或許真與她過去有淵源,大抵是她曾經的珍視之物吧。


    暮湘,日暮瀟湘。


    日暮花落,一池瀟湘水。


    為何總有一種說不盡的幽幽蕭條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霧海沏了一杯茶遞給暮湘,暮湘詫異地接過茶盞,著實感動,這先生當真是菩薩心腸的仙人啊,知道她渴了特意給她斟茶。


    她滿懷感激的一飲而盡,但在茶入口的那一刻,立馬噴了出來。


    “先生你在茶裏放了什麽!”暮湘哀嚎著,又酸又苦又辣,各種奇怪的味道在口舌間蔓延,那種滋味著實生平難遇。


    後來北岩與她說過,霧海喜品茶,卻根本嚐不出茶的滋味,是個地地道道的味癡。霧海常研製出新的茶品讓他人品評,看他人喝茶時狼狽的樣子,這是他的惡趣味之一。


    霧海淡淡看著手中的茶,道:“看來味道還需要改進。”


    暮湘滿臉狼狽,心裏有千種情緒翻騰,忽然意識到這個外表如仙人一般的先生內心並非那麽良善。


    “先生。”不遠處忽然一人走來,長得很精瘦。


    來人看霧海身前有一女子,便看了暮湘一眼,她那梨花帶雨的狼狽模樣,讓他忍俊不禁捧腹笑了出來。


    暮湘狠狠剜了他一眼,笑什麽笑?


    他似是察覺到暮湘不善的目光,止住笑意道:“這姑娘就是樓主說的人?當真是個……有趣的人兒。”他特意強調了有趣兩個字眼。


    霧海低頭沏著茶,頭都不抬,冷冷淡淡吩咐了句:“北岩,來得正好,帶她去安置吧。”


    “好的,先生。”


    說罷,北岩就領著暮湘去住處,一路上他總時不時偷偷迴頭瞥她,每每迴頭臉上都帶著不懷好意的笑。


    幾次三番後,暮湘終是忍不住了,僵硬地擠出笑容,不滿地問他:“北岩公子,請問何事如此好笑?”


    北岩聽後愣了愣,臉上頗有幾分歉意,他撓了撓腦袋說:“抱歉姑娘,並非是你好笑,隻是想到以後多了一個同伴,感到高興而已。”


    “你方才那笑哪像是高興的模樣!”那根本就是賊笑。


    北岩不停撓著腦袋打著哈哈,頗有幾分猴兒樣。


    見他遲遲不迴答,暮湘冷笑兩下,皮笑肉不笑地逼問:“北岩兄弟,你方才為何笑得如此陰險?”


    “因為……想到以後不再隻我一人受霧海的折磨了……”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乎沒了聲音。


    暮湘聽後不禁渾身發抖,再次為她的將來擔憂。


    “霧海先生……有那麽可怕麽?”想起之前讓她喝的那盞茶,那天人之姿的先生,莫不是有折磨人的癖好吧?


    “其實先生玉樹臨風,風姿卓然,見識博遠,整個浮圖樓都難找出比他更出色之人了。”北岩信誓旦旦,“隻是有些奇怪的嗜好罷了……”


    奇怪的嗜好,似乎……並不是那麽難以理解。


    ——你可知,過分出色的人,往往有些讓世人難懂的嗜好。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山花爛漫,落英繽紛,有一人於花間對她這麽說過。


    往後幾年與霧海朝夕相處後,才知道北岩所謂的“奇怪的嗜好”是指什麽,霧海哪是嗜好奇怪,那根本是人不可貌相,表裏不一,性格惡劣,人麵獸心……萬語千言總不及霧海一人!


    “暮湘,別發呆了。”北岩的話把她從迴憶中拉了迴來,“我可沒嚇你,霧海先生說了,今日午時三刻前我們要出發,誤了時辰你可慘了。”


    霧海生氣的模樣暮湘著實不敢迴想,她連忙起身。


    蕭蕭落葉在院裏沙沙作響,帶著無限的柔情,落了一地寂寥的黃葉,如泣如訴,如詩如畫。


    北岩看著院落裏那闌珊處的銀杏,眼眸深處漣漪流轉,似有幾分惆悵。


    “這株銀杏是我當年進浮圖樓時種下的,如今已成參天大樹,落了有三十六次了。”北岩說,語氣裏是罕見的惆悵。


    “原來你來浮圖樓已經三十六年了,沒想到你都這麽老了。”暮湘漫不經心迴,北岩猴兒今日頗有幾分酸書生樣兒。


    她看北岩神情不大對,仔細想想,北岩的模樣有二十出頭的樣子,在浮圖樓待了三十六年,少說也有五六十歲了。


    這年歲,在人間都是古稀之年了,都半隻腳踏入棺材了,著實不小了。他平時總是猴兒那般頑皮好動,說起話來喋喋不休,可卻忘了他的年歲已經是老人家了。


    北岩此刻的神情是那樣落寞,似是看盡浮沉,空空寥寥,無可奈何。他本就精瘦,此刻的背影忽然呈現出一種蒼老感,像一株苟延殘喘的枯木,歲月流逝,年華也消逝,隻餘下空空皮囊,那不是她所認識的北岩。


    暮湘不願再看他這般頹敗的姿態,猴兒就該是肆意灑脫的,便急忙拉著他走開。


    一時間沉悶得令兩人窒息,暮湘撇嘴道:“北岩,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霧海在等我們呢。”


    他嘴角牽強笑笑,忽的問道:“暮湘,你可有什麽心願?”


    “有啊,我想吃盡世間美味,喝遍世間美酒,昏昏睡去長醉美夢無人叨擾。”


    “果真胸無大誌,難怪人間常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北岩揶揄,語氣稍稍恢複了平時的調調。


    “我本就小女子一個,女子與小人我去全占了,何需有大誌?大誌在你們男兒胸中就夠了。”暮湘笑著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看北岩被嗆得不知該說什麽,暮湘便嘲諷道:“猴兒你現在真活脫脫成了一酸書生,你的大誌莫不是一舉高中,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我的大誌早已忘懷了,而我的心願,這一生恐是無法實現了。”北岩語氣極輕,似是要消逝的鬼魂,軟綿綿輕飄飄的。


    暮湘勾起嘴角,指尖繞著一縷青絲,不停玩弄著。她眼眸上挑,漫不經心道:“誰說你沒大痣了,你腳下不就有一顆痣麽,正好還挺大。”


    北岩愣了一下,不由瞪大了眼,大驚道:“你……你怎麽知道我腳下有……有一顆痣的!”


    暮湘露出詭異的笑容,道:“你洗澡時候我看到的。”


    “暮湘!你到底是不是女兒家啊!哪有女兒家偷看男的洗澡的!”北岩幾欲抓狂,“你你你……你說,你究竟是什麽時候偷看到的,你還偷看了什麽!”


    暮湘吐了吐舌頭,不語。


    看北岩又恢複到原本的樣子,她心裏暗暗鬆了口氣,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猴兒深沉了片刻就被打迴原樣了。


    至於偷看洗澡的事,她總不能跟他說,是自己當初看錯澡堂,迷迷糊糊進了男澡堂,無意中看見的吧。


    這種隻會越描越黑的言論,還是不說為好。


    “真慢。”霧海早已在門口等著他們。


    “先生。”二人齊齊對霧海恭敬行了一個禮,便跟著他走出了浮圖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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