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這沉默如此綿長,如此沉重,仿佛要將整個空間都凝固。


    我帶來的這壺酒,正是醉魔臨終前念念不忘的那一種。那是天魔神教附近一家小酒坊釀造的酒,誰也不知道他為何偏偏想喝這壺酒。而他,也正是因為喝了這壺酒,才一命嗚唿的。


    “你為什麽要帶這壺酒來?”醉魔的聲音微微顫抖,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


    他的反應,讓我更加確信,這壺酒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故事。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因為您讓我不痛快啊。我本來以為您會期待什麽名貴佳釀,就隨便找了家酒館買了這壺酒。您既然送了隻空酒壺試探我,就應該想到我會帶這種普通的酒來。怎麽,難道這酒有什麽問題嗎?”


    我故意裝出一副懷疑的樣子,反客為主,想要打探虛實。


    醉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岔開了話題:“你小子,脾氣還挺大。”


    “這世上,誰沒有點脾氣?隻不過,大家都在克製罷了。”我毫不示弱地迴擊道。


    醉魔放鬆身體,重新靠迴了椅背上,問道:“你說你懂借酒消愁的滋味,怎麽,你也經曆過什麽?”


    “我曾經也沉迷過一段時間。”


    醉魔嗤笑一聲:“怎麽,年輕人的煩惱,也算煩惱嗎?”


    我之前說過,年輕的過往也算過往,他這是在故意拿我的話來反駁我。


    “我明白,年輕氣盛嘛。”醉魔說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誰還沒年輕過?隻是,有些事情,是年齡無法改變的,就像這壺酒,你就算生氣,也得喝下去。”


    他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該死!”


    他猛地將酒杯砸在桌上,酒杯頓時四分五裂。他一揮手,那些碎片便憑空飛起,落到角落裏,堆成了一座小山。


    醉魔重新拿起一隻酒杯,倒滿酒,說道:“你也來一杯吧。”


    “我雖然生氣,但不想喝酒。”我拒絕道。


    “為什麽?”


    “我今天來,就沒打算喝酒。和您喝酒,我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情緒。”


    “你倒是挺謹慎,那你有沒有想過,不喝酒,你怎麽和我談條件?”


    “我可以答應您一個條件,但今天,我們隻喝酒,不談其他。”


    “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吧?我可不想喝醉了,稀裏糊塗地答應你什麽不合理的要求。”


    “好,我答應您。”


    我拿起酒壺,直接對著壺嘴喝了一口。


    “好酒!夠勁!”我忍不住讚歎道,雖然隻喝了一口,但喉嚨裏卻像火燒一樣。


    “您要不要嚐嚐?”我舉著酒壺問道。


    醉魔搖了搖頭。


    我拿著酒壺,走到醉魔對麵坐下,說道:“我喝酒的時候,喜歡吃點東西。”


    “哪有你這樣喝酒的,一點都不豪爽。”


    “豪爽有什麽用?身體最重要。我又不是真的酒鬼。”


    我拿起一根銀針,試探著插進麵前的一道菜裏,想要看看有沒有毒。


    醉魔見狀,頓時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會在酒菜裏下毒害你不成?”


    “我這不是為了保險起見嗎?誰知道您是不是那種人。”我故意激他。


    醉魔一把抓起我試探的那道菜,塞進嘴裏,惡狠狠地說道:“我醉魔是那種人嗎?放心吃,沒有毒!”


    “我不信,萬一有毒怎麽辦?”


    我又拿起銀針,插進另一道菜裏。


    醉魔再次抓起那道菜,塞進嘴裏,怒吼道:“你要相信我!我最討厭那些在酒菜裏下毒的人了!要是讓我發現,非得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不可!”


    我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淡淡地說道:“您還挺愛惜食物的,以後也請保持下去,別浪費了廚師的一番心意。難道這菜是花嗎?隻能看不能吃?”


    說實話,我之所以說這番話,就是為了讓他多吃點東西。我相信,除了我之外,沒人敢勸他少喝酒,多吃菜。


    這家夥,再這樣下去,遲早還會被酒喝死。他明明這麽喜歡酒,對酒如此有研究,怎麽能因為喝酒而喪命呢?


    這已經不是他站哪邊的問題了,就算他將來作惡多端,死在我手裏,我也希望他是死於我的劍下,而不是死於酒精中毒。


    一個人,如果因為自己熱愛的事物而喪命,那該是多麽可悲的事情啊?


    如果他能預見未來的自己,我敢保證,他一定會選擇自殺。


    “來,喝酒!”醉魔舉起酒杯。


    “您不吃東西,我就不喝。”


    “吃吃吃!你小子,真是拿你沒辦法!”


    “這才對嘛。”


    我們碰了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我知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不宜再喝酒,但他似乎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一邊喝酒,一邊不動聲色地運轉起我那爐火純青的阿諛奉承大法。


    “您是我見過最英俊的魔尊。”


    “這還用你說,大家都這麽說。”


    拍馬屁也是一門技術活,光說好聽的不行,還得帶點反轉,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說實話,您長得太完美了,反而讓我覺得有些不真實,難以接近。”


    “你小子,是在嫌棄我長得太帥,讓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自慚形穢嗎?”


    這世上,還有人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己長得帥嗎?醉魔顯然很受用,又喝了一杯酒。


    “想當年,我可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啊。你能想象嗎?正道女俠和魔教妖女為了我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啊,真是懷念啊!”


    也許是酒勁上湧,他突然來了興致,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扯掉上衣,然後縱身跳進了湖裏。


    他在湖裏像瘋了一樣遊來遊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迴到亭子裏。


    他身上滿是水珠,古銅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結實的肌肉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我這才注意到,其他魔尊的身上,應該也有不少這樣的傷痕吧?就像我當初為了尋找迴魂大法的材料,弄得遍體鱗傷一樣,這些傷痕,都是他們身份的象征。


    “唿!總算清醒一點了,來,我們繼續喝!”醉魔隨手抓起衣服,胡亂地披在身上,然後又開始喝酒了。


    我慢慢地喝著酒,雖然他一直在不停地喝酒,但卻並沒有強迫我,這一點讓我很欣慰。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你叫來嗎?”醉魔突然問道。


    “請您明示。”


    醉魔的理由,讓我大吃一驚。


    “因為你們都不來找我啊。你大哥不來找我,你也不來找我,你們去見其他魔尊,為什麽偏偏不見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如果真是這樣,我今天就不會來了。”


    “那你為什麽來?別跟我說什麽主角最後登場的鬼話。”


    “我隻是覺得,您似乎對這場繼承人之爭不感興趣。”


    “我?”


    “難道不是嗎?”


    “我喜不喜歡喝酒,和我想不想爭奪教主之位,有什麽關係?這兩者之間,完全不衝突吧?難道喜歡喝酒的人,就一定是好人?就一定沒有野心?這是誰規定的?”


    “看來,我又對您產生了誤解。您真是個矛盾的集合體。”


    “這該死的世俗!”


    醉魔又喝了一杯酒,他似乎已經習慣了用酒精來麻痹自己,無論是開心,還是憤怒。


    又喝了幾杯酒後,我終於問出了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您也給我大哥送了空酒壺嗎?”


    “送了。”


    “他來找您了嗎?”


    醉魔搖了搖頭。


    “他讓人送了這個過來。”


    他說著,一揮手,角落裏的一隻箱子飛了過來。


    我打開箱子,裏麵放著一隻和我帶來的那隻一模一樣的酒壺,隻不過,這隻酒壺已經碎了。


    “你知道我看到這隻酒壺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嗎?”醉魔問道。


    “我知道。”


    “你知道?我是什麽感覺?”


    “您當時一定在想,這老小子到底想幹嘛?”我學著他的語氣說道。


    醉魔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小子太有意思了,我們結拜兄弟怎麽樣?有你這麽個兄弟,肯定很有趣。”


    “我倒是希望我大哥也能像您一樣看得開。”


    醉魔笑得更大聲了,然後又喝了一杯酒。


    我感到很奇怪,我接觸了三位魔尊,我大哥那邊應該也拉攏了一兩位才對,醉魔怎麽會被拒絕得如此徹底?


    如果這是真的,那我一定要弄清楚,我大哥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大哥他,不像是會拒絕別人的人啊。”我試探著問道。


    “也許,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大哥。”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


    “李玄,”醉魔突然正色道,“你知道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這句話說得還挺有道理的,可惜,他說著說著,又把酒灑在了衣服上。


    “我去湖裏清醒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魚,肯定也對我充滿了偏見,我去教訓教訓它們。”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作勢又要往湖裏跳。


    “您別喝了,我該走了。”我連忙阻止道。


    說實話,我還想再喝一會兒,也許是因為醉魔,也許是因為我體內的酒蟲被勾了起來,我很久沒有這麽放鬆地喝過酒了。


    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間的關係還沒有親近到可以放肆的地步,所以,我隻喝完了自己帶來的那壺酒,便起身告辭了。


    “我今天就先告辭了。”


    醉魔靠在椅背上,醉眼朦朧地看著我,問道:“你還會再來找我喝酒嗎?”


    “隻要您邀請,我隨時恭候。”


    “我們結拜吧?”


    我沒有迴答他的問題,而是問出了伊安教我的那個問題:“您喝過最好喝的酒,是什麽時候,和誰一起喝的?”


    我相信,這個問題,可以讓我窺探到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然而,他的迴答,卻出乎我的意料。


    “現在。”


    “您是說,和我一起喝酒嗎?那我真是太榮幸了。”


    “你想得倒美。”醉魔迷離的眼神,望向窗外平靜的湖麵,“對我來說,每一杯酒都是最好喝的,無論是一個人喝,還是和陌生人喝,活在當下,享受每一刻,這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你走了,有人來殺我,我一樣可以和他們喝酒,那也會是最美味的酒。”


    他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也許是酒勁上湧,他緩緩閉上眼睛,幾乎完全躺在了椅背上,揮了揮手,含糊不清地說道:“那些已經變成尿的酒,有什麽好懷念的?走吧,走吧……”


    說完,他便沉沉睡去。


    我默默地轉身離開。


    呂彬撐著小舟,送我離開小島。


    船行至湖心,我迴頭望去,隻見醉魔像一件衣服一樣,掛在醉夢樓的欄杆上,正望著我遠去的方向。


    雖然距離很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神,是如此的空洞,仿佛之前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他既不像一花劍尊說的那樣隨和,也不像極惡邪魔說的那樣令人討厭。他像個酒鬼,卻又不像個酒鬼;他看似玩世不恭,卻又似乎隱藏著什麽。


    我,還是看不透他。


    離開大醉林後,我立刻動身前往血天魔女的住處。


    血天魔女正在修煉魔功。


    “您最近怎麽迷上了修煉?”我問道。


    血天魔女收起滅天魔刀,將刀身 вotkhyлa 在地上,然後靠著刀身站立,她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你以為你能兵不血刃地解決這場繼承人之爭?我不信。”


    她的意思是,這場鬥爭,很有可能會演變成一場血戰。


    “您會為了我而戰嗎?”我問道。


    “我這是為了我自己。”


    “那還不是一樣嗎?”


    “你喝酒了?”血天魔女問道。


    “我和醉魔喝了幾杯。”


    “醉魔?”


    “嗯,是他主動邀請我的。”


    我很好奇,在血天魔女眼中,醉魔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醉魔城府極深,你最好離他遠一點。”


    城府極深,這又讓我看到了醉魔的另一麵。


    “您為什麽總是讓我遠離那些‘壞人’?”我忍不住問道。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好人?”


    血天魔女沒有正麵迴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道:“如果讓你在極惡邪魔和醉魔之間選擇一個,你會選誰?”


    她似乎很難做出選擇。


    “難道醉魔真的那麽可怕嗎?”我問道。


    “我討厭酒鬼,他們總是醉醺醺的,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喝醉了就胡言亂語,做出各種出格的事情。而醉魔,就是這種人的極致。”


    但我知道,血天魔女討厭醉魔,肯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你見過他清醒的樣子嗎?”血天魔女突然問道。


    “沒有。”


    “我也沒有,也許,根本就沒有人見過。所以,我才說他城府極深。”


    血天魔女終於說出了她討厭醉魔的真正原因。


    “他從來沒有讓人見過他不喝酒的樣子。”


    究竟哪一麵才是真正的他?是醉酒時的放縱,還是清醒時的深沉?


    “小心一點,他已經開始行動了。”


    我不知道醉魔為什麽要送我那隻空酒壺,也許,他是想告訴我,他的人生,也該清醒一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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