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進入了漫長的極夜中。


    光線很暗,暗到從那座小城的高處眺望冰城,鋪滿整座城的白雪都成了黑色。


    但在李鴉的眼裏,漆黑夜穹如黃昏,雖暗,卻有光。


    躍入冰鬼群中後,李鴉找了個牆角就地坐下,透過冰鬼之間的縫隙看著連城盤坐在那裏久久不走,沒再等下去,起身向長街方向走去。


    躁動的冰鬼已在漸漸平息,沒了讓它們瘋狂的冰心之血,也沒有讓它們貪婪的武者血肉,無智無情的冰鬼們像木偶一樣在原地呆立,然後躺入積雪中,把自己掩埋了起來。


    這場雪下的太大了。


    等李鴉到了那條長街前的時候,除了高高疊起的冰鬼屍體,他眼裏已經看不到一個活物。


    假如冰鬼可以稱之為活物的話。


    聲音也沒有了。


    萬家燈火也沒有了。


    小兒哭鬧,夫妻爭吵,商販叫賣,青樓裏姑娘唱的銷魂曲兒,酒樓裏豪客的高談闊論,賭場中失意人的瘋狂叫囂,武館中兵器相接的鏗鏘厲鳴,街上行人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都沒有了。


    萬物歸寂。


    李鴉一步步踏上屍山,一直到頂,迴身望向南方,靜立片刻,又扭身望向東方,未再去望西方,而是望向了北方。


    冰牆遮眼,橫亙天地間。


    李鴉輕輕吐了口氣,混沌腦海中竟覺胸懷盡暢。


    落到如此境地,成了這般模樣,很慘,但至少扯斷了一直牢牢套在身上的枷鎖,不會有人再和他說什麽規矩,講什麽律法。


    自由了。


    雪落原來有聲,且無比美妙,如天地合奏而成的輕柔曲子。


    伴著柔和曲子,李鴉開始尋找上官奉劍和雲懷烈,他忘了將兩人放到了哪裏,記性變差了。


    一間間房屋找過去,花了十幾分鍾的時間,李鴉找到了兩人,然後拖著他們來到屋外,清理出一片空地,看著被凍在冰塊裏的兩人苦思該如何救他們。


    記得將他們兩人冰凍的時候,已經想好了該怎麽做,隻這麽一會兒,就忘了。


    是一會兒吧,打了多長時間?


    死了這麽多人,還死了這麽多冰鬼,時間肯定不短,怎麽會覺得是一會兒呢?


    想起來了,要給這些武者收殮殘屍,殺人埋屍是個好習慣,不能讓他們曝屍荒城。


    李鴉急忙張望起來,屍堆高壘,雪層覆蓋,哪裏能看得到。


    視線落到冰塊上麵,李鴉忽又想起還要救兩人,不論是上官奉劍的屍體,還是雲懷烈重傷垂死的身體,雖有殘留內罡護著,被凍久了,不知道會有什麽影響。


    冰塊為自己所凝,與天然生成的堅冰有所區別,李鴉嚐試用內罡解冰,未解開,又嚐試用寒煞,一縷赤光閃過,冰塊突無蹤。


    竟覺有趣,在兩人身側空地試驗起來。


    得出寒煞可以憑空凝冰這一結論,李鴉才忽又想起要趕緊救兩人。


    他自己看不到,也無人可以看到,那雙猩紅雙目中,色漸黯。


    上官奉劍的身體還維持在剛死時的狀態,皮膚仍舊有活性,李鴉按了按她的胳膊,微有彈性,又按了按她的腹部,凹下極淺一個小坑沒往起彈。


    僵了。


    伸出手指在她的臀上輕輕戳了一下,看著瞬間恢複原狀的渾圓臀部,李鴉又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臉,最後輕戳了一下高挺胸部。


    得出她體內仍有內罡維持身體活性的結論。


    同時確認了自己觸覺已失。


    暫時放下上官奉劍不管,李鴉同樣以手指輕戳雲懷烈身體各處,確定了他隻是昏厥不醒,且體內在生出一絲絲內罡,維持著他的生機。


    昏昏欲睡之感忽然冒出,李鴉強撐精神,卻抵不住腦中越來越強烈的混沌感,隻想躺在地上睡一覺。


    放到手邊的紅甲被李鴉拿起,不知從何時起,飽食冰心之血的刀身鮮紅,李鴉隻想著或許刺自己一刀可以暫驅困意,持刀紮到了左手手心。


    紅刃極利,輕易將他冰膚刺破。


    一縷血絲從紅甲刀身滲入李鴉體內,一點痛意也沒,李鴉卻忽然恢複清明,腦中混沌感消失無蹤。


    沒來得及思考為何會有此變化,李鴉頃刻想起該如何將兩人救活。


    猛然起身躍向冰鬼屍體形成的屍山。


    冰心之血,一切的根源在它,救兩人的關鍵也在它。


    起刀引風,將蓋住屍山的雪層吹散,李鴉目光逡巡,找胸口未被破壞的屍體。


    千名武者的白骨出現在他眼中,零落四處,與層層疊疊的冰鬼屍體混在一起,極刺眼。


    修羅場一般的景象未讓李鴉停頓分毫,收殮白骨的想法暫拋腦後。提刀縱躍,李鴉刺開一具胸口依舊完好的冰鬼屍體,取血一瞬將其冰封,見蟄伏冰鬼並無異動,放下心來,飛快移動,一連取了三十滴冰心之血方才停手。


    有這屍山,足夠將兩人救迴。


    李鴉此時方想起自己引冰鬼破城未免太過輕易。


    同時想起這個念頭升起之初,一是因為眾人喪命在即,二卻是突破超武時借紅甲而觀冰原,發覺城外異常而聚的冰鬼。


    事有蹊蹺,卻不是去探究的時候,李鴉躍迴兩人身邊,未猶豫絲毫,解開封著冰心之血的冰層同時,將三十滴血均分兩份,一份從上官奉劍胸口滲入心髒,一份落入雲懷烈身上各處傷口。


    然後靜觀其變。


    暫得清明的腦中飛快轉動一個又一個念頭。


    冰心之血為何而成?


    一顆冰心內蘊一滴血,冰鬼身內外皆異變,唯獨這滴血還和為人時一樣,且一滴血蘊含的氣血之力異常厚重。


    是否意味著這滴血,即為冰鬼身為武者時身血液的精華?


    冰鬼無論強弱,體內皆生冰心,皆蘊精血,而冰鬼的產生是因為武者承受不了寒煞,一個兩個或許是偶然,如此多的冰鬼,足夠證明冰鬼是武者習武過程中必然經受的劫難。


    所謂劫難,過不去的為劫,能過去的,僅是困難。


    假如,隻是假如,冰原上無窮冰鬼中,是否有那麽一些,體內不止一滴冰心之血呢?


    是否有那麽一隻兩隻,身血液皆為冰心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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