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氣很好,門外的梨樹上開滿了皎白的花朵,墜得枝頭彎彎的,仿佛覆了層層白雪。


    父親從昨天開始,就嚷著腿疼得鑽心,今天卻是再不能從床上爬起來了。


    母親在父親弄髒了三床鋪蓋,把家裏最後一床被褥艱難地鋪好,父親再一次失禁的時候,徹底爆發了。


    “司馬延,你存心想氣死我不是!我跟著你,本以為你能有出息,考上狀元,再不濟也能中個舉人,誰知道你就成了個破秀才,我的臉在娘家都丟盡了。”


    “當初,我拋下榮華富貴來嫁你,你看看你現在的窩囊樣子,我真是受夠了,跟著你,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就要走了!”


    “我父親派的轎子就在門外,他這半年一直在跟我聯係,以後我們就當從沒認識過!”說罷,母親就把髒了的被褥摔到了地上,頭也不迴地走了。


    我追著母親到了門口,那裏有頂轎子停在梨樹下,暗金色浮凸著牡丹花紋的料子,簡單之中透著雍容。


    “娘,你要去哪裏?你不要不為了嗎?娘!”我看著頭也不迴的娘親,心頭湧起巨大的恐懼,眼淚如傾盆大雨,淅瀝而下。


    我一歲時就已經會說整句的話了,鄰居們都說我是神童,但是母親極厭惡我,說我如父親一般聒噪。


    母親並沒有迴我的話,她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阻攔她美好生活的罪魁禍首,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確是的,而且她似乎恨我恨得很理所應當。


    轎子是中午帶走的娘親,在家中吃飯的鄰裏,誰都沒看到,我追著那頂轎子,直追到村口。


    我跌了好幾跤,因為喊著母親,跌倒時張著嘴巴,於是嘴巴裏滿是沙土。


    我用袖子邊擦去口中的沙土,邊繼續跌跌撞撞地追那頂轎子,但是抬轎的叔叔們都走得太快了,我最後跌倒再爬起來時,離我已經很遠的轎子,徹底不見了影子。


    我哭得嗓子生疼,嘴裏幹幹的,苦苦的,那是泥土的味道。


    迴到家中,父親從滿是髒汙的床上爬了下來,可能是想隨我去追母親。


    他一直是個驕傲的人,詩詞歌賦,滿腹經綸,卻隻是個秀才,他一直說,那一次科舉,名次好的都是達官顯貴,背地裏買通了考官。


    從那之後,他考中了秀才,就再也沒參加過科舉。


    可是,母親不信。


    不知道母親是真的不相信,還是不願相信。


    但是那個驕傲的人,粗布衣服也永遠整潔板正的人,如今渾身都是尿液糞便。


    母親走時,對他大吼時,他一言不發,像是個死人。


    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在這種情況下作出迴應,他羞憤,慚愧,更多的是絕望。


    我能感覺到父親的絕望,他的眼睛裏沒有一絲光彩,暗沉沉的,像一口枯井。


    “不為,其實我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的生父是閆府的二少爺,你娘親的表哥。”


    “你莫要怪你娘親,要不是她的表哥,讓她懷了身孕,你母親說不定能入宮當娘娘的。”父親說到此處,嘴角泛起苦笑,不知是笑母親的遭遇,還是笑他的一生。


    “我對你母親戀慕已久,所以也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


    “我其實很感激閆家二少爺,要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娶到你的娘親,她家世顯赫,若不是出了這種事,你的親身父親又不肯承認孩子是他的,我這輩子都與你母親無緣。”


    “奈何,你爹我太不爭氣,又不願與那些貪官汙吏一般汲汲營營,才越來越不遂你母親的意。”


    “爹馬上就不行了,到時你去求求你的母親吧,她其實心裏是有你的。”


    父親說這一番話,整整停停歇歇,說了小半日。


    我也是愛母親的,雖然她很討厭我。


    “不為,爹想喝杯茶,你用瓷碗盛點水給爹拿來。”


    父親說道。


    我把水給父親端到了嘴邊,他又安排我去院子裏晾上被褥。


    才兩歲的我,身量幼小,被子都拿不起,我把被子塞進大木盆裏,拉著木盆到了院中,又頗是辛苦地把被子鋪到了躺椅上。


    期間,屋內傳來瓷碗的破碎聲。


    “爹?怎麽了?”我問。


    “無事,你晾好被子再進來吧,晾時小心些,免得磕著!”父親的說話聲一如既往地慈愛。


    我好不容易晾好了被子,頭上密密的已出了一額的汗。


    邊擦汗邊進了屋,屋裏卻沒了父親的聲音。


    我望向父親,父親還躺在地上,一地的髒汙中,淌著汩汩的鮮血,還有幾塊鋒利的瓷片。


    父親身邊的血已經發黑凝住了。


    “爹?爹!爹!”我推了推父親的肩膀,他的身子還有些溫溫的。


    可是他並不理我。


    我跑出了院子,去敲隔壁大伯的門。


    隔壁大伯被我拉著進了屋內,一看到我的父親,嚇得打了個哆嗦。


    他把手探在父親鼻下,一點鼻息都沒有了。


    父親亡故了。


    父親未亡故之前,我還是敬愛母親的,因為她是我母親。


    但是父親死了,我發覺我有點恨母親。


    是因為她,父親才死的。


    當天,我就踏上了去尋閆家二少爺的路。


    至於為什麽不去尋我娘呢?


    因為我那個粗心的爹,竟忘了告訴我母親的娘家在哪裏。


    閆家二少爺,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果然並不認我,雖然我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不過,我也沒奢望他能認我這個兒子。


    我隻是想問他,我娘在哪裏。


    他們把我趕出了府,並沒有告訴我娘在哪裏。


    我身無分文,在街上餓了兩日。


    在第三日,在街上乞討時,我看見一條狗叼著一隻肉包穿過大街時,被一個醉漢踢了一腳,狗慘叫了一聲,拋下包子便跑了。


    我看著那個肉包,咽了口口水,發現對麵有個小乞丐也在瞅著那個肉包咽口水。


    我拚盡了全身的力氣,向那個肉包跑去,生怕被別人搶了去,絲毫沒留意朝自己疾馳而來的馬車。


    我拿到肉包的瞬間,馬車也到了我的跟前。


    車夫也是到了我跟前才發現的我。


    誰讓我衣衫灰撲撲的,又瘦又小,乍看過去,與一條小狗一般無二呢。


    車夫猛拉韁繩,馬匹的頭都被拉得扭轉了過去,長嘶聲整個長街都聽得到,可是馬車並沒有立時停住。


    我拿著肉包,對著即將在頭頂踏下的的馬蹄,張著眼睛定定的看著,也不躲避,因為我也躲避不了。


    我咬了一口包子,嚼了兩下就咽了下去,皮很鬆軟,應是今天現做的,肉餡不鹹不淡,很香,我三兩口就把包子吞進了肚裏。


    還好,不用做餓死鬼,不然到了地府,肚子還要嘰咕亂叫,做鬼也難受。


    但是,正在馬蹄將將落到我頭頂上,馬上就要踏下來之時,一隻手把我撈上了馬車。


    馬車又往前了十幾米才算完全停住。


    那隻手的主人把我放下了馬車,是個兩撇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溫暖和煦。


    “這是些散銀,你拿去吧,下次過街時要小心些。”


    我把那隻拿著鼓囊囊錢袋的手推開了來:“我不要,我能跟著你嗎?”


    我聽到裏麵有個小廝,喚他“鬼醫”,轎子裏放了個藥箱。


    我也想做醫師,醫術絕頂的那種醫師,醫人,也醫人心。


    “你個臭叫花子,還想跟著我們鬼醫大人,真是癡人說夢!”一旁的小廝嗤笑他異想天開。


    “你為什麽要跟著我?”鬼醫斜了小廝一眼,小廝噤了聲,他轉過臉又慈愛地看著我道。


    他的目光與笑容像極了我的父親。


    “你像我的父親......”


    話說到一半,這駕馬車旁邊,又來了一駕馬車。


    轎子上小窗的窗簾在馬車奔走中,被風吹起了一角,那裏麵的人,正是我的母親!


    “娘!娘!娘!”


    我繞過鬼醫的馬車,跑了幾步,便追上了因為街道狹窄,走得甚慢的馬車。


    一個丫鬟掀開了馬車前麵的簾子:“哪來的叫花子,快滾遠些!別擋了我們家小姐的道!”


    母親在最裏側端坐著,目光冷冷地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娘!娘!我是不為呀!你的兒子不為呀!娘!”


    我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是因為久別重逢的喜悅,而是因為母親置若罔聞的態度。


    但是,在我說了我是她的兒子後,她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


    憤恨,羞惱,恐懼,嫌惡。


    沒有慚愧,哀傷,無奈,更沒有喜悅。


    “從他身上軋過去吧,我們還趕時間呢。”


    她眼睛裏席卷過風暴後,出口波瀾不驚,卻讓我的世界瞬間傾覆,永不能忘那一刻的痛楚。


    我好恨。


    我恨恨地退開了去,不再言語,母親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被我的神情嚇到了,她不自然地把臉扭到了一邊去:“快把簾子放下來!”


    丫鬟把簾子放了下去,我在此時暗暗想,我一定要做一名醫師。


    我希望,我有能治百病的醫術,我希望母親得一個任何人都醫治不了的病,隻能求我醫治,然後,我再狠狠地拒絕她。


    讓她後悔今日所做的決定。


    之後,我又求了鬼醫數日,終於,他答應了教我醫術。


    在竇團穀鑽研醫術的時候,我的醫術越來越精湛,我也越來越恨我的母親,但那時我對其他女人還不甚厭惡。


    這種想法一直延續到我十三歲。


    竇團穀有很多女人,老的少的醜的美的,一應俱全。


    小時候,她們喜歡捏捏我的臉蛋揉揉我的頭頂,那時我隻覺很煩,但並不厭惡。


    可是,我到了十三歲,長成少年之後,情況悄然轉變。


    我愛去的別苑,本寂靜怡人,可漸漸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喧鬧,且往來的都是女人。


    她們有時故意在我麵前跌倒,有時把手帕扔到我的身上,有時硬塞給我香囊,有時拗些別捏的姿態,給我眨眼睛。


    更過分的,有一日,我從書房迴到臥室,掀開被褥,裏麵竟有兩個輕薄衣衫的侍女,躺在我的床上。


    我驅趕了那兩個侍女。


    第二日,臥室的榻上,又有兩個新的侍女被我驅趕了出去。


    第三日,第四日,第......


    我終於知道,是我對他們太仁慈。


    最後一次從被褥裏拉出那兩個侍女後,我讓她們站在了院中,把全府的女人都叫了來。


    我殺了她們,並且把伺候我的人全換成了男子。


    自此之後,再沒有女人敢來騷擾我。


    我也成功地成為了一個看不得女人,厭惡所有女人的人。


    而頭開始,我也是救人的,也救過動物。


    但是,正是因為如此,我更感覺救治動物,比救人更讓我心內踏實。


    我曾救過一個賭徒,他的肚皮被債主豁開,腸子肚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用藥材讓他昏睡,又用針線給他縫合,最終,他的傷口被處理得嚴絲合縫,恢複得很好,而且沒有感染。


    但是,他等到傷口好了一半時,在夜裏殺了我的小廝,卷了錢財跑了,我猜想可能是賭癮犯了,便控製不住自己,殺了人搶了錢。


    我找到了他,把他的肚皮又豁開了,連豁口都與他求我救他那日,不差分毫。


    那時,我也醫治過一個女人。


    她苦苦哀求,說想要一個孩子,慰藉夫君,滿足自己的慈母之願。


    鬼使神差的,我被她的話所打動,醫好了她的不孕之症,她得償所願,得了一個女兒。


    但是,沒隔幾日,她又來求我,說女兒命苦,已不在人世,想再要一個孩子。


    我派了人去打聽,才知道這女人重男輕女,溺斃了自己的親身骨肉。


    我氣得渾身發冷,想起了那個與她無甚差別的母親。


    當天,我就去了那女人的住所,把她溺死在了她溺死自己女兒的水缸中。


    人心險惡,有些人的心腸比豺狼虎豹還要兇殘狠毒,但是動物是天性使然,人是因為美色利益錢財,種種種種。


    我自此發誓,再不救人,尤其是女人,否則孤獨終老,死生無靠。


    可能,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定數。


    慶幸,我能遇到你,解我伶俜,破我心結。


    謝謝你,吾愛——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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