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羽難得見到哥哥這種表情,把冊子合了起來,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麽,又不知道錯在哪裏。“我們要換個學校上學。”邊城說。聞笛露出讚同的表情。不管之前是因為培養興趣也好,江羽對社團活動的向往也好,這學校不能待。江羽的反應大大超出兩人的預料。平常這孩子逆來順受,受了委屈都高高興興的,此時卻強烈反對:“不行。”“那個學校不適合你,”邊城說,“我們去更好的地方上學。”江羽不知道聽沒聽懂,隻是固執地重複:“不行。”這孩子一向很聽話,邊城也覺得費解:“為什麽?”“有朋友在那裏。”邊城歎了口氣,這是個循環。江羽就像一個人型磁鐵,每到一個地方,總會把最惡劣的那些人吸引過來。他們把江羽耍的團團轉,而受害者一無所知,被賣了還幫人數錢。他頭疼起來,煩惱怎麽給這個陽光小傻瓜解釋人間險惡。然後江羽離開餐桌,跑向臥室。迴來時,他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金屬片。他把這東西珍而重之地放在桌上,向兩位大人展示:“朋友送給我的。”聞笛湊過來看了看,是個金屬書簽。“他為什麽送你這個?”聞笛問。江羽想了想,說:“不知道,他不讓我跟他說話。”邊城感覺頭痛加劇了。這聽起來不像禮物,像諷刺。送禮的場景可能是這樣:某位同學在看書,江羽好奇地問他在看什麽。這個人輕蔑一笑,說“白癡也想看書啊”,然後把書簽丟過去,接著和周圍的人笑成一團。“你以後離這種人遠一點。”邊城說,“他叫什麽名字?”“瞿睿衡。”江羽想在桌上寫名字,結果寫了個偏旁就停了下來,撓著腦袋想剩下的筆畫,沮喪地發現又忘了。這人為什麽不能起個簡單的名字呢。邊城隻得到了一個發音,但不妨礙他把這個人也計入被告名單。聞笛沉默地旁觀了一陣,望著邊城說:“明天去學校的時候帶上我吧。”邊城有些驚訝:“你去做什麽?”“辭職,”聞笛說,“把學校大金主得罪了,我還待的下去嗎?在開除我之前,我得先辭職,這樣就是我看不上他們,不是他們排擠我。這叫精神勝利法。”“抱歉,”邊城說,“你是因為我弟弟才遇到這種事,給你添麻煩了。”“對不起。”江羽趕緊低下頭。他知道“添麻煩”的意思。“我正因為做英雄自豪呢,你們別破壞氣氛,”聞笛擺了擺手,“沒事,我都習慣了,反正我倒黴體質,也不差這一次。”“倒黴體質?”江羽咀嚼著這四個字。“就是運氣不好。”聞笛說著再次悲哀起來,他的黴運已經從學術延伸到了求職,希望秋招的時候能好一些。飯吃完了,聞笛還有雜活要幹,起身告辭。雖然間隔不過十來步,邊城還是送他到了門口。邊城看了眼門上的對聯,說:“我們好久沒有這麽和平地交流過了。”“那不是因為孩子在旁邊嗎?”“是,”邊城說,“謝謝你幫他,你哪天有空,我請你吃飯。”聞笛覺得這是應該的,就答應下來,然後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我去你們家吃飯,他怎麽也不奇怪?他知道我是誰嗎?”“不,他隻是喜歡你而已,”邊城試圖讓他安心,“他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也不知道是哥夫幫的他。”“哥夫是什麽東西!”“brother-inw?”聞笛捂住腦袋,什麽跟什麽啊!“再見!”他剛想關門,門裏突然鑽出一個腦袋。聞笛低下頭,看到江羽的大眼睛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要跟哥哥說再見嗎?”邊城問江羽。江羽搖搖頭,把收集冊拿出來,遞給聞笛。聞笛看著冊子,一時有些無措。“給我的?”他猶豫著接過來,“為什麽?”“幸運草,”江羽說,“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的。”聞笛低下頭,看到紙張裏透出的綠色。四葉草被小心地收集、晾幹,用硬紙板壓平,整整齊齊地夾在書頁裏。“謝謝。”聞笛說。在這個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第二天早上,剛洗漱完,邊城就來敲他的房門。有車接送上下班還是舒服。到了學校,他先去高中學部遞辭呈,拿剩下的實習工資,邊城則走向行政樓的校長室。校長室很寬敞,進門先是一個會客廳,裏麵有兩張麵對麵的沙發,中間的玻璃茶幾上擺著煙灰缸和茶杯。昨天邊城接到管學生事務的方副校長的電話,說今天在這裏談。不過,等他走到裏麵,才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人。秘書皮笑肉不笑地走進來,給他倒了杯茶。邊城問:“楊天驊的家長呢?”“楊先生和夫人今天有一個重要的酒會,沒時間來,”秘書說,“他們的律師會跟您談。”他看了眼表,“可能路上堵了,您先等會兒吧。”邊城皺起眉。對方的態度比他想的還要輕慢。不久之後,門口出現了兩個中年男人,一個大腹便便,一個西裝革履。秘書指著胖的那位,介紹說這是方副校長,另一位自然是楊家的律師了。看著副校長笑容可掬的樣子,邊城覺得今天必定是白來一趟。果然,邊城一開口提昨天的事,方副校長的笑容就消失了,眉頭緊鎖。“校園霸淩?我們學校絕對不存在這種現象。”他表情嚴峻地說。邊城把手機轉過來,上麵是幾張胳膊和腿部淤青的照片。方副校長拿過來看了眼,搖搖頭,把手機推了迴去:“江羽家長,我們實事求是,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課間追逐打鬧,上體育課,都可能擦傷碰傷。我們學校有那麽豐富的社團活動,學擊劍、馬術、曲棍球的孩子,身上的淤青比這多多了。”“他不會擊劍、馬術、曲棍球。”“你怎麽知道呢?家長有時候是不了解孩子的。”邊城看著他:“什麽意思?”“你也不是他的親生父母,跟他相處的時間不多,”副校長說,“孩子有時候會誇張事實,我們作為家長要仔細分辨。”一旁的律師也開口了:“邊先生,法律講究證據。如果是物理暴力,就要有驗傷報告,如果是精神暴力,就要有診斷證明。不能什麽都沒有,上來就扣校園霸淩的帽子,那不是冤枉人嗎?”“如果他不斷幾條肋骨,留幾道傷疤,就是沒事?”邊城冷冷地看著他,“隻要他不瘋,不抑鬱,就是沒事?”“江羽家長,你冷靜點,事情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副校長說,“你又不在現場。”“我在。”門口有個聲音說。站在沙發旁對峙的兩人轉過身,看到站在門口的聞笛。副校長釘了秘書一眼,似乎是埋怨他攔不住人:“這位也是江羽的家長?”“我是目擊證人,”聞笛說,“我親眼看到那位姓楊的同學騎車撞人了。”律師和副校長對視了一眼。“您確定是撞人?我的當事人說,隻是反應慢沒躲開而已,”律師問,“還是說您有錄像?”“看到自行車撞人,第一反應肯定是去扶,哪有功夫錄像?”律師笑了笑:“那……”“但之後的事,我都錄下來了。”聞笛拿出手機,簡短地放了兩句。【你個實習的囂張什麽?我爸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你全家信不信?】【頂著個老師的名頭,還真把自己當玩意兒了?我打個電話,馬上能讓你走人!】在場的其他兩人臉色沉了下來。聞笛關掉手機,感歎道:“要是放到網上,效果肯定爆炸。巧得很,我有個朋友就是做自媒體的。”他給邊城遞了個眼色雖然他們這邊也說了不少,但可以適當剪輯嘛。“他媽媽的話也很精彩,”聞笛又補充,“可以說是臥龍鳳雛。”律師盯著他,似乎是在估量處理輿論的麻煩。過了一會兒,律師轉過來問邊城:“你們的訴求是什麽?”“退學,把曾經對同學施加暴力記入學籍檔案,”邊城說,“很合理的要求吧。”律師皺著眉,似乎完全不同意“合理”這個措辭。他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樣吧,雖然我當事人不是故意的,但畢竟讓江羽同學受傷了,我們可以在經濟上賠償你們的損失。”“不需要,”邊城說,“我的要求已經說過了,我希望明天下午五點前給我答複。還有,讓楊天驊的父母親自來和我溝通,否則我就直接上傳錄像。”他站起身,從桌上放涼的茶杯前繞過,走到聞笛身前。聞笛自然地跟在他身旁出了門,走向停車場。一路上,生機勃勃的學生們打鬧著,歡笑聲溢滿校園。他們青春年少,前程似景,好像生命裏不會發生任何悲傷的事。走過教學樓的轉角,聞笛說:“如果是我,我就直接退學了事了。不會聲張,不會鬧事,也不會想著討迴公道。”這個事前保留證據、預料到協商不會順利、趕過來救場的人,說自己會直接投降。邊城感到驚訝。“雖然我喜歡正義必勝那一套,生活裏很難實現啊,”聞笛說,“升鬥小民嘛,反抗權貴,帶來的麻煩遠遠比好處大,第一反應就是算了。”“那為什麽……”“因為你在,”聞笛轉過頭,衝他輕鬆地笑了笑,“我相信你會負責麻煩的部分。”說完,他又帶著點忐忑問,“你會吧?”邊城很快保證:“當然。”聞笛點點頭,仿佛不需要多餘的證明,然後問:“那你為什麽不怕麻煩?”“學校不是社會,”邊城說,“至少不能在義務教育的階段,就用這種事讓學生知道,隻要你有權有勢,做什麽都是對的,做什麽都沒有後果。如果學校最後教給學生的是這種觀念,那社會就沒救了。”他有這種想法,聞笛並不驚訝。這個人在教學上,學術上,都理想主義得可怕。談到學校,邊城又想起聞笛剛剛辭職,再說了一遍:“連累你丟了工作,很抱歉。”聞笛歎了口氣:“我最近聽你道歉聽煩了。都說沒事了,這種破學校也沒什麽好待的,而且我一直都打算進高校。”結婚五年了,他們還是第一次聊起將來的打算。邊城好奇伴侶的人生規劃:“為什麽想做大學老師呢?”“也不算想吧,”聞笛說,“就是自然而然地……走到這條路上來了。”“自然而然”在邊城這裏不算充分的理由,學術既苦且累,酬勞又低,唯一的好處就是研究自由。如果不是真心熱愛,走這條路也太虧了:“不想做學術,為什麽讀博?”“很多人都不是想做學術才讀博的啊,”聞笛說,“比如我吧,大學專業是調劑的,不擅長,前幾年光顧著讀書,沒什麽職業規劃,到大三結束了也沒實習,對行業啊,職場啊,完全沒概念。暑假裏投了幾個崗位,群麵全程都是懵的,根本不知道怎麽跟別人搶發言。麵試官問我有什麽符合崗位的經曆,我除了學習啥也說不出來。被拒了幾次,我突然覺得,我最大的優勢就是學習,最適合的地方就是學校,那幹脆一輩子待在學校裏吧。所以就讀了博士。”迴頭想想,真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他本來就不擅長文學研究,導師又抽中了下下簽,博士鍛煉最多的就是雜活能力。“當然了,還有社會地位,”聞笛補充,“跟親戚朋友聊起來,問我在哪工作,我說是大學教授,談話就會在雙方都滿意的氛圍裏結束了。”“就為了過年在談話的時候不尷尬,就做學術嗎?”聞笛皺起眉頭看著他:“這是很充分的理由了!你沒在熟人社會待過,又不考慮別人感受,當然不在意了。”邊城沒有反駁,隻是問他,既然話裏話外暗示自己不適合學文,為什麽不換一個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