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升級了啊。”聞笛說。“害,留這兒不就是這麽迴事嗎?”死黨把桌上的羊肉端過來一盤,用筷子扒拉半盤,倒進紅湯裏,“哪像你啊,高材生,大城市,多自在啊。”聞笛決定順著別人的想象走,給童年的自己留點麵子:“還行吧。”“誒,你是不是讀博了來著?”死黨一邊涮羊肉一邊說,“之後打算幹什麽啊?大學老師?誒,你們副業收入是不是特別高啊。網上那些很火的up,不都是名校教授嗎?我看賺得可多了。”那是幸存者偏差,聞笛想,一年到頭吃死工資,職稱升不上去,甚至在“非升即走”的關口被校方開除的多不勝數。不過他保持著神秘的沉默,在老同學麵前,他還想保留一絲當初的榮耀。“你呢?”聞笛問,“最近在哪發財?”“就跟著我爸搞幾個小工程,”死黨歎了口氣,“天天陪領導喝酒,端茶送水,給人當狗,混混日子。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也就掙個二十來萬。”聞笛差點脫口而出“比我強多了”,想了想,沒吭聲。“舟哥在省城做工程師,”死黨小聲說,“聽說掙得挺多。”“嗯。”這個聞笛知道。“歡哥去縣委了。”“都混的挺好啊。”“你說什麽呢?你肯定能賺大錢,”死黨拿起啤酒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拍著聞笛的肩說,“那會兒大家都翹課,打架,上網吧,逮著美女照片看一宿。就隻有你,沒日沒夜地學習,周圍吵成一鍋粥了,眼睛都不抬一下。我當時就覺得你是個幹大事的人。”“是嗎?”聞笛苦笑,“那借你吉言了。”“等你出人頭地了,要把你們家房子翻成別墅,可得找我啊,”死黨說,“兄弟給打八折。”聞笛說:“一定一定。”賺大錢,蓋別墅,能有這一天嗎?飯席上聊的熱火朝天,聞笛卻吃的索然無味。他聽著當年的同學談家長裏短,說工作辛酸,油然而生一種羨慕感。是,留在家鄉,娶妻生子,和父輩、祖輩以及無數先人那樣,日複一日,庸碌終生,一眼就能望到終點,不美好也不詩意。但他在大城市勤奮學習到而立之年,所得也隻有駭人的學曆,微薄的薪資。和他們相比,隻是多折騰了幾年而已。這頓飯吃完,聞笛的心情甚至比年夜飯還要低落。他迴到家,坐上屬於自己的小床,看著母親在對麵織圍巾。竹針上下翻飛,有節奏地發出噠噠聲。圍巾一點點變長,夜色一點點濃鬱。母親看兒子小半個鍾頭不動窩,放下圍巾,用竹針撓了撓後腦勺:“怎麽了?跟同學吃飯還吃鬱悶了?”聞笛看著昏黃地燈光,緩緩地眨眼,問:“媽,我要是一直沒出息怎麽辦?如果同學全都比我混得好怎麽辦?窮一輩子怎麽辦?”母親詫異地看著他,默然想了一會兒,說:“那就多吃兩碗飯。”聞笛一臉痛苦:“什麽?”“多吃飯,多運動,保持身體健康,”母親說,“二三十歲的時候,你還能聊事業,聊對象。等你到了四五十歲,就隻能聊關節炎,三高,心髒病了。能炫耀自己工作好、賺得多的日子沒幾年,不用那麽在意。”聞笛心裏稍稍寬慰了些:“是嗎?”“再說了,我們家可不是普通的窮。”母親說,“我們家是五代單傳的窮。”“咱能換個東西祖傳嗎!”母親坐了過來,摟住兒子:“仔細想想,有錢人的生活能好到哪去?澳洲龍蝦跟普通龍蝦的味道差不了多少,豪華跑車堵在高速上,不也跟破三輪一樣。”聞笛惋惜地說:“可是我沒吃過澳洲龍蝦,就是想吃,就是好奇。”“你聽沒聽懂媽的意思?”“我懂我懂,”聞笛痛心地說,“可惜我像我爸,不然肯定天天都開心。”母親推開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怎麽說話呢?你爸聽說你二十七迴來,臘八就開始鹵牛肉了。”聞笛在背後問:“去我爸那告狀?”“讓你爸開市了去水產市場看看,”母親說,“給你買澳洲龍蝦。”第44章 過度的善反而會摧毀它本身博士的寒暑假跟大學生不同,主要看導師吩咐。法定假期一過,聞笛就接到了老板傳召國際莎士比亞論壇即將召開,麻溜地滾迴來幹活。聞笛收拾行李啟程赴京。不知為何,每次過年迴去,行李總會比迴來時多出一倍。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芝麻糖、桂圓幹、龍須酥,即使聞笛強調多次“現在網上也能買到”,仍然一股腦的塞進了箱子裏。這就算了,奶奶居然拿出了一個蛇皮袋,裏麵裝著小青菜和薺菜。聞笛大驚失色:“我是迴校,不是去菜市場。”“拿著,都是剛從大棚裏摘的,”奶奶說,“北京的菜多貴啊!五塊多一斤,那還了得!”“我平常在食堂吃飯!”“食堂青菜不好吃!”奶奶嚴肅地說,“家裏的菜甜!你現在出去住了,晚上拿出來炒炒,放點鹽就行了!”“這麽多得吃到什麽時候啊!菜要爛掉的!”“你多炒一點,青菜看起來多,一炒就沒了!”聞笛苦惱地看著袋子,歎了口氣,讓老人開心比較重要,他定定神,接過袋子:“那我多吃點。”“胖點好!你們年輕人天天要瘦,瘦了不好看。”於是聞笛拖著蛇皮袋,先坐巴士,後坐地鐵火車,把千裏之外的蔬菜背迴荷清苑。於靜怡趕著上工掙錢,比他迴來的還早,看到蛇皮袋大吃一驚:“你要改行?”聞笛把冰箱騰空,將菜整齊地摞進去,轉身對室友下達指令:“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吃飯了,全素宴。”於靜怡沉默良久,說:“真健康。”可惜,全素宴雖然健康,但飽腹感不強。一盤青菜下去,兩小時後,又饑腸轆轆。他們像過冬的鬆鼠一樣出來覓食,找到的仍然隻有青菜。三天後,兩人瀕臨崩潰的邊緣,而且菜葉水分流失,口感明顯沒有之前清脆,眼見要壞了。千裏迢迢背來的心意,不舍得扔掉。聞笛用研究文獻的勁頭鑽研了兩天,想出了絕妙的主意:包餃子。味道鮮美,鎖住水分,冷凍保存,延長保質期。於是兩人卷起袖子,買皮剁餡,一口氣消滅完所有蔬菜。他們在家常幹活,包出來外形還算美觀,煮了也沒露餡。聞笛滿意地吃了兩頓清湯水餃,兩頓麻醬水餃,兩頓芝麻鍋貼,兩頓煎蛋抱餃,崩潰了。“我現在看你都像個餃子。”於靜怡說。在因為餃子崩潰的第三天,中小學開學了。聞笛整理好證件、證書和材料,去興城中學報道。學校管飯,麵試時他去食堂溜過一圈,菜品精美,還是自助餐。想起食堂泛著香味的牛排,他幾欲落淚。貴族學校財大氣粗,在寸土寸金的首都也建起廣袤的校園。一進校門是雕塑、噴泉和紅磚點綴的圖書館,再往前是一片人工湖。幾對鴛鴦拍打著翅膀,從湖心橋下悠然遊過。學校包含初中部和高中部,課程參照國外,政史地生、文學經濟都是英文授課。這裏的學生都是瞄著出國去的,語文對他們來說不重要,偶爾也有歸國華僑的子女想融入當地環境,所以專門開設了小班課,像教外語一樣教中文。相比於師生關係,這裏學生和老師更像顧客和服務業人員,課程和班級可以參照金主們的需求設置。聞笛要去高中部行政樓報道,他放大地圖,左右滑動,還是沒找到行政樓的位置。時值第一節課,穿著英倫風校服的學生們都在教室,他想找個學生問路也找不到。正在猶豫要不要去辦公室找老師,一個學生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是個瘦削的男孩,中等個頭,長相很清秀。他正推著兩個疊起來的箱子往前走,氣喘籲籲,看樣子很吃力。天氣寒冷,嘴裏冒出一陣陣白霧。“同學?”聞笛叫住他,“同學?”男孩直起身,看著聞笛,滿臉茫然。“你知道高中部行政樓在哪嗎?”聞笛問。“高中,”男孩重複著,“高中。”想了想,他說,“我是初二的。”“哦,”聞笛有點失望,“你不認識?”“高中在那邊。”男孩指了指聞笛身後,“那一排。”好吧,總算有個範圍了。聞笛轉身繼續搜尋目的地,但心裏總感覺壓著點什麽。他望著男孩,對方繼續往前推箱子。箱子上寫著一個挺貴的礦泉水牌子,聞笛在綜合商場裏見過,一瓶好幾十塊。箱子上寫著24瓶裝,這麽兩箱,得有四十斤吧。聞笛問:“現在不是在上課嗎?你怎麽在外麵?”大概是有人教過男孩,別人問你問題,要認真迴答。他停止了推箱子的動作,直起身來,一本正經地迴答:“老師說,我可以不上課。”老師還允許學生上課自由活動?貴族學校風氣就是自由。然後男孩接著說:“老師說,你別待在教室打擾我。”感情是開小差被趕出來了。不過,這裏的學生非富即貴,老師也能隨便趕人出來嗎?這得是多搗蛋的學生?“你幹了什麽啊?”男孩想了想,說:“我舉手了。”聞笛糊塗起來了:“舉手?”“老師說,上課要積極舉手,直接站起來也行,”男孩歎了口氣,“我每次都舉了,老師不叫我。我站起來了,老師說我搗亂,讓我出去。”聞笛糊塗起來了,難道還有不喜歡學生舉手的老師?“那你就出來買礦泉水了?”初二的男生,力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過這孩子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搬幾十斤的箱子太勉強了。“你買那麽多水幹什麽?”“同學要喝的,每人兩瓶。”聞笛記得校門口有個學生超市,這水大概是從那裏買了,一路運過來的。“他們要喝,自己去超市買不就好了?為什麽讓你一個人全搬迴來?”男孩看起來十分自豪:“我是生活委員。”生活委員是幹這個的?聞笛上學的時候可沒聽說過:“你們生活委員還管什麽?”“可多了,”男孩掰著手指,“拖地、擦窗戶、倒垃圾……”男孩越說越驕傲,腰板挺得筆直,好像自己的行為印證了那句話:力量越大,責任越大。聞笛歎了口氣。貴族學校的校園霸淩也沒什麽新意,逮著班裏最弱小、最沒權勢的人欺負。這孩子腦袋還不怎麽靈光,被人欺負了還覺得自己是為集體做貢獻,在這傻樂呢。聞笛看了眼手機,報道的時間馬上快過了。自己的錢途要緊,他沒再管男孩,轉身朝高中部跑去。行政樓最後找到了,人力帶他去見高中部教英國文學的外教。聞笛主要的任務就是幫他備課、批作業,指導學生寫essay,跟助教的活差不多。同時,聞笛需要大範圍聽課,熟悉這裏的教學模式,等哪天外教慷慨批準這種機會都是求來的讓他上一節課。積累經驗之後,再考慮正式授課。跟他在組裏的狀況差不多,這活兒他熟悉。第一天上班很順利,外教說話比老劉順耳許多,對聞笛的教案大加讚賞,讓他久違地找到了自信。高中部下午三點半放學,餘下的時間,學生們各自參加社團活動。聞笛迴校之後,還可以繼續去圖書館寫論文。不知是不是時來運轉,論文寫得也順利。久違的完美一天,聞笛快樂之餘,突然對指路的男孩產生了愧疚。這傻孩子過得怎麽樣?水搬迴去了嗎?大冬天的出汗了會不會著涼?惦記著消除家裏的餃子,他沒吃晚飯,等閉館迴去煎一煎,直接當夜宵吃。今天加了番茄,做成茄汁味的,雖然努力翻新,但內核不變,聞笛強忍才沒有吐出來。好像嫌他不夠難受,他剛剛平複下胃裏的不適,熟悉的焦糊味兒就順著窗戶縫飄進來。好比熱油入水,春節期間平息的怒氣瞬間炸開。他拿出手機,終於終於上大號質問隔壁:【誰讓你燒飯的?】過了一會兒,那邊迴複:【餓了不能吃飯?】在邊城本意裏,這迴複委屈巴巴的,但聞笛腦子裏一讀,語氣就變成了挑釁。聞笛:【你每次下廚,禍害的都是我。】邊城:【你也沒吃過我做的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