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的辦公室在東翼四樓。教學樓曆史悠久,又隻有四層,沒安電梯,年輕教授都安排在高樓層。約見的學生已經等在門口,正低著頭在手機上戳戳畫畫,聽見腳步聲,收起手機,點了點頭:“老師。”學生叫沈流川,是這屆邊城最欣賞的學生。邊城打開辦公室,讓他進去。辦公室最裏麵是一張淺棕色書桌,左麵牆上豎著一塊碩大的白板,右麵是堆滿書和草稿的櫥櫃。沈流川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看了你提交的大綱,”邊城問,“你想用berkovich非古典分析方法去證明frobenius結構猜想的變體。為什麽不用kontsevich-soibelman算法?”“k-s算法很難從幾何意義上理解,”沈流川說,“從幾何角度描述frobenius結構和鏡像代數能給出更直觀的構造,同時也避免了構造散射圖需要複雜計算的問題。”邊城看著桌上打印下來的畢業論文選題紙稿,若有所思。“教授覺得這個思路不好?”邊城沉吟片刻,露出微笑。“不是,”他放下紙稿,“我很少看到本科生敢選這麽複雜的課題。”沈流川鬆了口氣,也笑了笑:“之前組會聽師兄講仿射對數的時候,突然有了靈感。”“我很期待,”邊城說,“如果結果夠好,說不定能在journal of algebraic geometry發表。”“這我可沒敢想,”沈流川說,“可惜沒早點寫出來,不然申請的時候還可以多一篇一作。”邊城想起來,昨天沈流川聯係他,就是因為推薦信的事。“現在申了哪幾個學校?”“藤校基本都投了,”沈流川說,“英國德國也投了幾所,廣撒網。”“kor是我在普林斯頓的導師,研究方向也跟你很合,”邊城說,“如果你有意向,我可以聯係他。”沈流川的表情有些尷尬,這不太尋常。kor是代數幾何領域的世界級大師,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為所動就算了,怎麽還麵露難色呢。“我申請的是cs。”沈流川說。邊城沉默片刻,說:“這樣。”“我輔修的計算機。”t大數學係輔修計算機和金融的,沒有一半也有三分之一。“之前申上的師兄說,那邊很看重數學,您的推薦信很加分,”沈流川說,“所以想麻煩您。”中國教授的推薦信,九點九成是學生自己寫,但邊城不吃這一套。他保留著普林斯頓時期的習慣,推薦信必須親筆。不過他寫推薦信十分認真,言之有物,細節詳實,真誠可信,並且極度個性化。隻要是申請人身上存在的優點,他都會事無巨細地寫出來。他在國際上聲譽很高,如果學生對硬實力足夠自信,膽子夠大又是風險性愛好者就會找他寫推薦信。“你在數學上非常有天分,”邊城說,“真的不考慮繼續深造了嗎?你想去哪個組,我都會盡力幫你。”沈流川撓了撓頭:“我還是想轉碼,純數學這塊兒,在國內也沒什麽前途……”他頓了頓,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明白,”邊城說,“到時候推薦信發過來了,你提醒我一聲。”“好的,”沈流川躊躇了一會兒,又說,“我還是很喜歡數學的。”“我知道。”邊城說。這幾年他看好的苗子,無一例外跳去了經管、計算機,或者交叉學科的組。當年一同在imo國家隊的少年,現在還從事純數學研究的,也隻剩下他一個了。沈流川謝過他,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什麽:“老師。”“怎麽了?”“那個杯子,”他指了指桌上的瓷杯,“應該是topologist吧。”邊城把杯子轉了半圈,讓帶字的一麵朝著自己:“我知道。”沈流川再道了一次別,走到門口,正好遇上隔壁教群論的汪副教授。他打了聲招唿,汪教授似乎還記得這個學生,攀談了幾句。學生走後,汪教授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板。他和邊城是同一批海外人才引進招進來的,關係比較熟。整個數學係裏,他是唯一一個願意來邊城辦公室串門的人。邊城從電腦上方望去。“又跑了一個?”汪教授問。邊城點頭。“我們係是什麽中轉站嗎?專門給其他專業輸送人才?”汪教授感歎,“誰給這群孩子灌輸的想法,學數學好轉專業,結果一窩蜂湧過來,再一窩蜂湧出去。”“大環境太差,這倒也不能怪他們。”汪教授搖了搖頭:“你對你的學生,可比對係主任和氣多了。”那是當然。純數學研究不受係裏重視,能留下來的人才,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當稀世珍寶供著。“上次副高答辯,陳院長都打好招唿了,結果你非得投反對票,卡人家門生,麵子上多不好看。”“另一個助理研究員水平更好,”邊城說,“他那個方向好水論文而已。”“上次劉教授申請自然科學基金,係裏搞預答辯,你說人家步驟又臭又長、論證毫無美感、邏輯鏈亂的像拓撲纏結。”“他寫的東西本來就又臭又長。”“我好期待你正高答辯的時候,”光是腦子裏想象這個大場麵,汪教授已經搓起了手,“我看你怎麽被他們三堂會審。”學校有教研序列和教學序列,副研究員、副教授屬於副高級,研究員、正教授屬於正高級。每個職位晉升,都要由數學係全體教職員投票決定。要想上位,必須全體通過全體。邊城說:“一群幾年沒成果、吸學生血漲影響因子、連黎曼洛赫定理都忘得差不多的秋天蟬蛻,還好意思審我?”汪教授咋舌:“好得很,答辯的時候你就這麽說。”邊城忽視他看熱鬧的興奮勁,目光重新迴到電腦屏幕上。教職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現在的老教授們離退休還遠,就算退了,這兒是論資排輩的,怎麽也輪不到他,這個景象估計還有好多年才會出現。汪教授記起剛剛走出邊城辦公室、給自己打招唿的學生,忽然想起一件事:“剛剛那個學生叫沈流川,是不是?”“是,”邊城說,“去年我們係的特獎。”“一看就是個難搞的學生,他群論課經常問我一些刁鑽的問題,”汪教授說,“你知不知道,去年教學評估,就是他給你打的一分。”邊城的手頓住了。每學期末,學生都會給所上課程打分評論。最高七分,最低一分。如果課程得分過低,教務處會通報批評,並找老師約談。邊城給分嚴格按照學校規定,a等級百分之十,不算嚴苛也不算手軟。教學是培養未來數學人才的重要環節,他一直很重視,課件、題目、參考資料都精心準備。學生雖然喜歡水課,但老師用不用心,認不認真,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因為難度高,報他課的人不多,可從來沒人給他打過一分。看來,他的得意門生並不欣賞他的教學方式。“教學評估不是匿名的嗎?”邊城問。汪教授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隻要找對人,總能知道的。”邊城對這種行為不置可否。如果不匿名,教學評估本身形同虛設。“他還讓你給他寫推薦信?”汪教授感歎,“真有膽量啊。”邊城沉吟一會兒,聳了聳肩:“他有數學天賦是事實。”汪教授歎息著走了。邊城處理完郵件,又調出來幾天前學生寫的有關高秩不變子變體的文章,改到一半,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邊城瞟了一眼,熟悉的號碼。他歎了口氣,其長度是過去幾年答辯的總和。指尖在桌麵上點了幾下,還是接了電話:“爸。”對麵頓了一會兒,問:“忙嗎?”“還行,”邊城說,“有事嗎?”“周六爸有個大學同學聚會,離t大不遠。今年正好三十五周年,也算是個整數,很多老同學都帶孩子過來了,小宋估計也會來。你有空嗎?要是沒事,就過來一趟吧。”“我看看,”邊城調出備忘錄,“這周末有點忙。”“行,你看著辦,”對麵說,“實在抽不出時間,就算了。”話說得很懇切,讓人無法拒絕。近幾年,他們的父子關係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這樣:謝謝你;對不起;沒關係。“我盡量來。”對麵沉寂下來。這幾秒鍾的空白無限延長,放大了風聲和心跳。“好,”對麵說,然後沉默了一陣,又問,“那孩子還跟你住在一起?”“當然。”“要是……”“放心,”邊城說,“我不會把他帶到聚會去的。”第26章 世界這樣一個寬廣的牢籠t大土木係的三十五周年聚會,最後定在了漁人碼頭。漁人碼頭是開在景區湖心島的餐廳,提供各國產地空運的海鮮料理。環境優美,價格高昂,食客從包廂的落地窗往外看,就是湖光山色。光陰荏苒,同一所校園的莘莘學子如今相隔千裏,在不同的國家落地生根,好不容易湊出相聚的時間,所以聚會辦的十分盛大。前後持續整整三天,除了把酒言歡,重返母校,北京也要深度遊一遊。邊城和宋宇馳的父親作為留守北京的校友代表,擔起東道主的責任,為遠道而來的同學安排了三天行程,白天遊完皇家園林,晚上就在景區餐廳設宴。宋宇馳和邊城到達酒店門口時,湖心島已是夜色昏沉。雪亮的燈照著橡木招牌,服務員麵帶微笑替他們開門。宋宇馳一邊鬆圍巾,一邊低聲對邊城說:“我倒黴催的又跟你一起來這種場合,你賠我精神損失費。”從小到大,邊城已經收到無數次類似的威脅,腦子自動過濾為背景音。宋宇馳也不想來,可惜父親耳提麵命喝令他去。他不太懂父親的心理,一個延畢的兒子,拉到同學聚會上,也長不了什麽臉麵啊。他腦子裏細數此次赴宴的風險。“裏麵坐著三十個叔叔伯伯,”宋宇馳想起來就一哆嗦,“我一進去,一聽我博六,肯定馬上問我畢業論文寫得怎麽樣了,工作找的怎麽樣了,為什麽博六……”“對了,”邊城問,“工作找的怎麽樣了?”宋宇馳看了他一眼,若是意念可以發力,這一眼足以了結他的性命。“怎麽了?”邊城察覺到事有蹊蹺,“上次你不是說已經拿到國望的offer了?”宋宇馳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說:“那個啊,不重要了,反正我明年畢不了業。”邊城看著他:“你又延畢了?”宋宇馳不滿他把“又”字發的這麽清晰。“唉,天有不測風雲啊。”邊城默然:“你預答辯不是過了嗎?”預答辯意味著導師同意畢業,拿到博士學位千難萬阻,但導師是最重要的一關。按說之後隻要好好寫論文,畢業勝利在望。“被盲審的老師狙了?”論文完成後,會送到小同行也就是相關專業方向的教授那裏審核。審核分為明審和盲審,明審的教授很多是導師的熟人,能放過就放過,但盲審出於匿名的原因,充滿變數。一旦審核打出c等級,必定要延畢。畢業論文是重大事項,教授們評分還是慎之又慎的。但也有例外出於私人恩怨卡人。之前就有優秀的學生盲審拿c,就論文質量而言,不可能是這個分數。大家猜測許久,最後得出結論多半對麵是這個學生導師的對頭。邊城猜測他盲審被狙,其實挺心善的,把他延畢的原因全部歸咎於他人。“那倒不是,”宋宇馳擊碎了發小難得的善意,“我根本就沒有送審……”“預答辯到送審有好幾個月,你不改論文,幹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