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落衡走出千金公主府。


    大隊兵馬海浪一般撕裂。


    露出一個衣著普通的大漢。


    “將軍,落衡在此,請您處置”


    武落衡臉上掛著解脫的笑意。


    獵獵火把之中,素淡一人,卓然傲立,皇族女兒的尊貴與嬌美融於一身,令人無法直視。


    “恭請落衡娘子迴府”


    那大漢鐵石心腸,丟下這句話,甩手轉身,隱入人叢中。


    一駕馬車來到門前,士兵腳步鏗然,無形施壓。


    武落衡看著馬車,迴身看了看美輪美奐的千金公主府。


    屈膝一福。


    “落衡的夫君,為我一身蒲柳,冒天下之不韙,在都畿之地屢興刀兵,雖難稱英雄,終是有情有義,落衡複有何求”


    武落衡笑著說這些歡喜的話。


    卻有莫名的悲涼。


    她邁步登上馬車,兵馬護持,轔轔起行。


    “殿下,落衡娘子走了”玉奴有些憂慮,“您讓她出去,與崇敏郎君的安排並不相符”


    “崇敏啊,是他大兄的好弟弟、好幫手”


    千金公主幽幽吐息,“他以為圈禁落衡,不讓她親曆血腥,是對她好,卻不知……”


    “彷徨無定,鬱鬱焦慮,也會殺人的”


    武落衡的漸漸枯萎,玉奴也看在眼中,對於千金公主的決斷,她心底是讚同的。


    “隻盼著,崇敏郎君今夜行事,不要太過殘酷”


    大批兵馬運動,坊市的不良人瑟縮如同鵪鶉,待隊伍尾部離去,像是送瘟神一樣關門閉戶。


    坊市大門外,北部軍已經嚴陣以待。


    中山王李隆業騎著一匹顯眼的白馬,立在大軍最前方。


    一場血腥廝殺,肉眼可見。


    “把人交出來”


    李隆業老神在在。


    長安來的兵馬總共千餘人,他身後,整整四千餘人。


    更何況,他得了閻則先的承諾,長安兵馬隻會做個樣子,並不會頑抗到底,人是一定會全須全尾移交出來的。


    “哼哼,中山王,上一次讓你亂戰當中撿了便宜,這一次,咱們手底下見真章吧”


    領隊的將軍啪啪拍手掌。


    臨近坊市之中湧出大隊勁裝人馬。


    同樣的裝束,同樣的沉默肅殺。


    李隆業微驚,這與他拿到的劇本很不一致。


    “神都天下首善之都,我倒要瞧瞧,你們有沒有膽子,敢在城裏動刀兵”


    領隊的將軍笑容詭異,猛地一揮手,“我等效力儲君,天下正統,擋我軍者,是為亂臣賊子,格殺勿論”


    刀劍聲驟然大作,劍光照亮夜空。


    李隆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北部軍被動挨打,吃了大虧。


    “直娘賊,這些狗娘養的來真的,殺,殺迴去”


    北部軍的將領都尉們兜頭一臉血,激發了兇性,咒罵一聲,各自組織防禦反攻。


    刀劍相擊,廝殺聲響成一片。


    李隆業陷身戰陣之中,身邊護衛重重,在馬上急躁地左右觀望。


    刀光劍影,屍橫遍地。


    沒有,完全沒有。


    沒有任何默契,沒有任何示弱,也沒有任何一觸即潰。


    “閻則先狗賊,三姓家奴,果真不可信”


    馬車上,武落衡閉上了眼睛。


    心頭有一股莫名的衝動。


    她想下車,走進廝殺場中,那些禽獸一般殺紅了眼的官兵,會怎麽樣呢?


    兇性大發一刀讓她身首異處,還是說,這些流血和死傷,都會隨著她的身影走動而消弭?


    “落衡,你不該做個默默無聲的棋子”


    武落衡說服了自己。


    掀開轎簾,隻一個抬頭,便望見不遠處的坊市箭樓上,佇立著一道人影。


    窄袖胡服,頭戴皮弁,腰纏革代,玉扣閃閃發光,貴人們打馬球的常用裝束。


    這個身影,武落衡不要太熟悉。


    她的堂兄,信陽王武崇敏。


    武崇敏雙眸如星,慵懶地掃視了一番下麵的修羅場。


    他沒有注意到武落衡,但武落衡仍是一陣膽怯,立時縮迴了馬車中。


    “兄長來救我?”


    武落衡想到了一個美好的可能,揭開馬車的車窗,想外頭偷眼看去。


    武崇敏動了。


    他拿起一把巨型弩弓,拉滿弓弦,上頭搭著一根寒光閃閃的狼牙箭。


    武落衡大驚,順著他開工搭箭瞄準的方向看去。


    正是戰場垓心,急躁不安的中山王李隆業。


    他胯下的白色戰馬,是再明顯不過的標識了。


    “嗡……”


    淒厲的破風聲響起。


    快如流星。


    自李隆業脖頸射入,將他從馬上帶飛。


    掀起一蓬血霧。


    他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已倒地氣絕。


    “中山王死了,中山王死了”


    北部軍將士大駭,驚唿之中,鬥誌全無。


    兵敗如山倒。


    眼見長安兵馬即將取勝,又有大批北部軍兵馬湧入,將長安兵馬反包圍在內裏,拿著長兵器,步步為營,一路平推過去。


    “我等降了,降了,我們是左衛的,都是朝廷兵馬,一家人”


    新來的北部軍卻根本不搭理,顯然是要斬盡殺絕。


    然而,原先跟李隆業出來的北部軍官兵還沒來得及高興,同袍雪亮的刀鋒同樣落在了他們頭上。


    夜空中漂浮著濃重的血腥氣。


    武落衡驚懼難言,抬頭看向箭樓。


    武崇敏拄著弩弓,昂然挺立,夜風吹拂,發帶與衣裾一同飄揚。


    像一尊以萬物為芻狗,毫無憐憫的神祗。


    武落衡一陣脫力,苦笑一聲,放棄了掙紮,這個大棋盤上,棋子千千萬,也不多她一個。


    靠在車廂上,靜等著命運降臨。


    “落衡娘子,神都安國相王倒行逆施,色欲熏心,欲行不軌,屬下等奉命護送您逃亡長安,迴歸興慶宮”


    終於有人來搭理她了。


    聽語氣,這人是興慶宮的人馬。


    但武落衡已經不信了。


    今夜之後,活下來的,必然都是武崇敏的人馬。


    或者說,是權策的人馬。


    “我跟你們走”


    武落衡看開了,覺得走走位,過過場,粉墨上身,也挺有意思。


    驪山,華清宮。


    晨光熹微。


    春節第一日。


    武後行了繼位以來,最簡略的祭祀之禮。


    下詔改元神龍。


    前往長安城,登明德門,與內外臣民同慶。


    “陛下大喜,青要山傳報,太平公主昨日午夜,誕下一對龍鳳胎,母子均安”


    上官婉兒含笑稟報武後。


    “果真大大喜事,傳旨給權策,家事已畢,不可兒女情長,速速返迴長安,主持政局”


    “是,陛下”


    上官婉兒屈膝領命,抿了抿唇。


    徐慧冷眼旁觀,靜等下文。


    “陛下,另有一樁事,臣妾不知當講不當講”


    武後皺眉,“講”


    “同在昨日午夜,神都城中兵變,有長安兵馬潛入神都,圍攻千金公主府,意圖搶奪落衡娘子,與中山王統領的北部軍血戰,北部軍取勝,中山王不幸罹難”


    “長安兵馬裹挾落衡娘子,正往長安來,北部軍銜尾追擊,兩軍膠著”


    “你說什麽?隆業死了?”


    武後大驚,臉色雪白。


    “嗆啷”


    不遠處,李重俊的酒杯落地摔碎。


    武後雙目含煞,喘息急促,良久平複。


    “婉兒,神都昨夜之事,為何你今早便知?”


    兩京之地七百裏,快馬也要一日一夜。


    上官婉兒垂首不答。


    武後似是明白了什麽。


    猛地後仰,暈厥了過去。


    徐慧上前將她接住,與上官婉兒對視一眼,更無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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