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白馬寺。


    死鬼薛懷義的發跡之地、蟄居之地、埋骨之地。


    蕭倓和蕭子弦父子兩人在此地禮佛有日。


    鄭懷仁得了鄭鏡思來信暗示,放行了他們父子。


    他們一朝得了自由,本還想著海闊天空,念著許多事情要做,許多人要去拜會,許多人情關係要重新梳理,大錯鑄成,損失已經無法挽迴,能遮遮羞處,討迴點顏麵,也是頂好的。


    然而,隨著他們離神都越來越近,曆盡險阻,逃出牢籠的喜悅漸漸流逝,勇氣也消散殆盡。


    神都,這座鬱鬱佳城,穆穆皇皇,似乎天然帶著無邊的壓迫感。


    他們不得不認真品咂鄭鏡思信中的暗示。


    權策解開了一個結,允許他們離開滎陽,又畫了一個圈,將他們的動作,限製在禮佛燒香的範疇。


    順手,還拴了個韁繩,讓他們用禮佛,衝抵蕭侈篤信道教,在河北道犯下的所謂罪孽,換而言之,如果他們不禮佛,不燒香,那麽,這河北道的拘人駕貼,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落到他們父子頭上。


    宇內四海,天下十道,連同邊塞都護府、羈縻州在內,卻還沒有權策的指令不靈光的地方。


    於是,蕭倓父子,還是選擇了遵從本心,以瓜慫的模樣,出現在白馬寺,捐獻巨額香油錢,討得一處精舍,閉門參禪,茹素吃齋,虔心禮佛。


    “吱呀”一聲,精舍的柴門打開。


    年逾不惑的蕭子弦,挺著胖大的肚皮,貼著竹籬笆圍牆,深一腳淺一腳邁著細碎的步伐,一根根摸著牆邊的木柱,溜了出去。


    年紀畢竟已經不小,要不是父親高壽,得享遐齡,壓在頭上,他都是可以自稱老夫的人了,才走出去沒有多遠,就唿哧唿哧喘粗氣,舉著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如此行事,哪裏還有隱秘可言?


    精舍內,一燈如豆,蕭倓滿臉的雞皮,陰沉沉的。


    蒼穹如鐵,天地如獄。


    心中有猛虎的人,是靜不下心來念誦觀自在菩薩的。


    蕭倓是千年門閥世家的族長,嫡裔正宗,身份貴重,自有他的驕傲和雄心。


    奈何,生不逢時,在族中備受蕭侈一支鉗製,醃臢氣受了一輩子。


    好容易命長,熬到蕭侈先瘋狂,後滅亡,他總算能夠收拾河山,真正掌握宗族話事權,隻不過,蕭侈樹下的大敵權策,也自然落到了他的頭上,先是在滎陽鄭氏,圈禁他如同豬狗,又在這白馬寺中,困得他幾乎要發瘋。


    這醃臢氣,從裏頭換到了外頭,竟似沒有個盡頭?


    “老夫已經年屆耄耋,還有幾年活頭兒?再不奮起圖強,拚上一把,就要死了”


    蕭倓枯枝一樣的手一張一合,臉上密布的皺紋裏,布滿了癲狂。


    蕭子弦是他派出去的。


    他們一路上收到的各類密信數不勝數,馬上有,車上有,客棧裏有,茅房裏也有,也正是因為這個,他們對神都的恐懼才愈發深重,沒敢進城門,在白馬寺落了腳。


    但在白馬寺憋了這些天,恐懼的情緒已經過去,密信仍舊沒有停。


    於是,蕭倓心動了。


    他直接讓長子蕭子弦去麵見接頭,是孤注一擲。


    若是事情順遂,則可用長子為質,表明誠意。


    若是事情有波折,他的長子便成了棄子,蘭陵蕭氏便破釜沉舟,與權策撕破臉皮,殊死一搏,拚將闔族上下的性命,即便不能動搖權策根基,也要噴他一臉血,讓他落個滿身汙穢。


    蕭倓發了一陣狠,良久才平複下來,轉過身,看到精舍內擺放的青玉觀世音菩薩像,嘿嘿冷笑。


    “我生有何罪,要我屈辱一生九十載?”


    “我處處與人為善,為何人人騎上頭來?”


    “因果善惡,天道輪迴,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但都是假的”


    蕭倓吸了吸鼻涕,在喉中翻滾了下,呸的一口吐出。


    偌大一坨濃痰,落在菩薩像的臉上。


    他胸中暴戾的情緒無可遏製,但又生性怯弱,不敢動手打砸,隻敢將身上的外袍褪下,掄著絲質的衣服,遠遠地朝著菩薩像不停抽打。


    活生生演繹了一出無人觀看的色厲內荏。


    “噔噔噔”


    月滿中天,精舍上頭的木質房頂,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蕭倓驚坐而起,又摔了迴去,一身的老骨頭都軟透了。


    “噗通”一聲。


    精舍外突地傳來一聲鈍鈍的聲響,似是有什麽重物從房頂摔落了下來。


    “來人,來人”蕭倓做了虧心事,生怕鬼敲門,在床上縮成一團,聲嘶力竭喚人。


    沒多久,外頭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還有些嗖嗖嗖的破風聲,繼而是一些鬼哭狼嚎的慘叫聲,響成了一片。


    蕭倓麵上一喜,膽氣頓壯,中氣十足,“抓活的,休要都打死了,抓幾個活口,老夫有大用處”


    他一溜煙起身,點燃了燭光,躲在門後,側耳聽著,等到各種聲音都停住,才小心翼翼打開門扉,伸出腦袋,向外頭看去。


    一看之下,亡魂大冒。


    黢黑的夜幕之下,隻有他手頭的蠟燭發著光,照亮了不遠的距離。


    門前有一顆銀杏樹,樹齡有些年頭兒,四周修了一圈磚石砌的圍欄,以作保護,而今,那上頭已經被鮮血染成赤紅。


    他長子蕭子弦的胖大身軀,就趴伏在圍欄上,身形扭曲,頭顱撞在磚石上,腦袋上鮮血汩汩,還在流個不停。


    “子,子弦?”蕭倓麵孔發白,手中的蠟燭掉落,點燃了精舍旁邊的木質欄杆。


    “砰……”火舌奔騰,迅速蔓延,四周亮如白晝。


    蕭倓大驚,趕忙向外奔逃,視線遊移,隻見精舍四周的迴廊小徑上,屍體枕藉,分明都是他的隨扈侍從。


    “啊呀……”蕭倓尖利大叫,將火苗燎著的外袍脫下,邊叫邊向外逃命,連滾帶爬。


    逃到精舍外,他驀地冷靜了下來,盤膝坐定,眼睛呆滯地看著精舍火場,親眼看著自己的長子和隨從人等化為飛灰。


    在那之後,他才緩慢起身,佝僂著腰背,啞著嗓子嘶叫,“快來人,走水了,救救我兒”


    不遠處的密林中,有一道苗條的黑衣人影,望著蕭倓的背影,嬌哼一聲。


    “老而不死,果真成賊,瞧你知趣,且饒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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