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興慶宮。


    太孫李重俊在宮牆中四處溜達踱步。


    與李旦一樣,他的情緒也愈發躁鬱,宮牆上頭的四角天空,在夏日,是如此咄咄逼人,行雲滾滾,野曠天低,像是整個天穹都在緩緩壓下。


    李旦還有武後的偏愛作為倚仗,緩緩恢複元氣,也有一些自詡聰明的牆頭草,斷定武後屬意李旦,在試探性地向李旦靠攏。


    他李重俊才是最悲慘的那個,身在儲位,如同眾矢之的,多少明槍暗箭都是朝著他來的,前日與李旦的合作,過程不太愉快,還有些蹊蹺之處,結果卻是尚好,算得是近來稍有的朝爭有成,陶陂當上了右羽林衛將軍,歐陽通一家黯然退出官場,折斷了權策的不少羽翼。


    但,就是這個收成,令李重俊心頭越來越不是滋味。


    權策不動不搖,歐陽通這等宰相大員,處置的幹淨利落,說扔就扔了,未必是宗秦客和宋之問彈劾的功勞,勢力根底之雄厚,固然令人咂舌,更令人難以拿捏的,是他的意圖和動機,平白自斷臂膀,原因何在,總不可能是怕了他們?


    李重俊嘴角掀起一抹自嘲,總覺得權策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惡魔深淵,冷漠地凝視著他們這些小打小鬧的凡人。


    就連李旦,竟然都有能耐虎口拔牙,在權策黨羽把持深重的北衙和夏官衙門,給他弄到右羽林衛將軍的官缺,這是不是說明,李旦的羸弱隻是表麵,隱在水麵下的能量,遠遠超過了他?


    “嘔……”


    李重俊不知不覺,走到了內苑,有內湖,有花園,但這個內湖,卻並沒有活水。


    每到夏日,這內湖都要清理一遭,重新注水,眼下,湖中水已經排泄幹淨,湖底幹涸龜裂,一灘小山似的淤泥就堆在湖邊,惡臭難聞。


    他本就心思紛亂,頭重腳輕,再被突如其來的臭味熏滿了口鼻,登時一個倒仰俯身,幹嘔不止。


    “混賬”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李重俊臉色發白,破口大罵。


    “殿下恕罪”


    地上跪了一地的人,但卻都隻是李重俊帶來的東宮中人,興慶宮宮監和他的屬下們,遠遠站著,無動於衷。


    在他們眼裏,李重俊是興慶宮的客人,並不是主人。


    李重俊眼中閃過厲色,臉色極為難看。


    他身邊的統領太監立時拔地而起,衝到興慶宮宮監麵前,怒聲嗬斥,“早在旬日之前,這內湖疏通便已安排下了,為何還未完成?如此拖遝怠慢,連個請罪都沒有,可是要犯上欺主麽?”


    聲音尖利,嚎叫得聲嘶力竭,他也是憋得狠了,平素沒少被興慶宮的人馬鉗製,這次抓住了小辮子,正好借題發揮,讓這些王八蛋喝一壺。


    興慶宮宮監卻並不慌亂,無視了那統領太監的叫囂,對著李重俊欠了欠身子。


    “殿下,工期延誤,原因有二,其一,引水的路上,在城東郊外,原任將作少監王日知正在平整地基,暫時封了水渠,因此無法引水……”


    “其二,冬官衙門和將作監的車隊,都已被王日知臨時征用,運輸建材物資,無車可用,因此,無法搬運淤泥”


    統領太監桀桀冷笑,咄咄逼人。


    “王日知何人?區區一個致仕朝官,膽敢大張旗鼓公器私用,可還有王法在?你們堂堂皇家執事,卻膽小如鼠,連個致仕朝官都要繞路而走,真真羞煞個人……”


    興慶宮宮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任由他撒潑,像是狸貓在戲弄老鼠一般,頗為玩味。


    統領太監聲音從高亢到低落,漸漸收聲,作為同類,他們最清楚彼此的陰森惡毒,這個姿態,分明是勝券在握的模樣。


    “你眼界狹窄,隻是做些灑掃之事,不知外間風雲,咱家可以教你……”


    “將作少監王日知,是地官尚書王同皎的族弟,得王尚書授意,特意請辭,專門協助安樂殿下,為渭水郡主營建琉璃樓,選址就在城東郊外,灞河與輞川交匯之處,據城,地基高大十丈,琉璃樓築城,可西望大明宮,盡覽八水繞長安的盛景”


    “渭水郡主好福氣啊”


    興慶宮宮監幽幽長歎感慨,沒有正眼看統領太監一眼,當然,也沒有正眼看李重俊,自顧自斂了斂衣袂,灑然告退,“殿下,咱家告退”


    渭水郡主權徽,是個兩歲大的小女娃,生得粉雕玉琢,坊間傳言,長成之後,不遜於皇族第一美人兒安樂公主李裹兒。


    但她,同時又是朝野中橫空而出的莫大禁忌。


    蘭陵蕭氏的老夫人盜走了她的玩偶,權策抬了抬手,蕭敬被罷官,子弟門生數十人革退,但這隻是開始。


    見葉知秋,權策無孔不入的黨羽下屬,自然也不會作壁上觀。


    並州大都督來衝正在河北道處置道家,借題發揮,勒逼沂州地方,將蘭陵蕭氏蕭侈一支近百人拘禁,蕭侈和蕭子寧父子當日便刑訊致死,其餘人等,不論男女老少,以長索捆綁,押解往並州,塞入檻車,擠成一團,腰肢都無法直立,一路哭嚎。


    寓居在蕭敬府上的老夫人和她的媳婦、侄媳婦,十餘個子弟晚輩,不明法度,行至登封縣,官憑路引遺失,被登封縣衙囚禁在獄,防衛森嚴,據傳那縣令是天授二年進士,是權策的新生代死忠,有意要將這些悖逆狂徒生生瘐斃在獄中。


    族長蕭倓和長子蕭子弦前往登封縣探視不果,取道前往神都活動,卻在滎陽被鄭氏族長鄭懷仁以宴請之名絆住軟禁,能否入京,怕還要看看權策的心情。


    渭水郡主一個小玩偶引發的血案,血跡斑斑,一個出過無數帝王將相的百年望族,頃刻間尊嚴掃地,危如累卵。


    統領太監吞了一大口唾沫,失魂落魄,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癱軟成一團。


    內侍省說嚴密也嚴密,說稀鬆也稀鬆,他今日的言辭,定是會傳出去的,不說旁人,隻是內侍省大太監楊思勖,就能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主子是護不住他的。


    或者說,他一個伺候的奴才,沒有分量,讓李重俊豁出代價力保。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莫名其妙的,李重俊念起了佛家經文,一邊念著,一邊轉過身,自顧自離去。


    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李重俊心頭如同灌了鉛,又塞了棉花,難以喘息。


    “去,將閻左師請來,我有要事與他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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