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曆元年的開春,陰風陣陣。


    華清宮中尤甚。


    張昌宗死後,又有人在宮中橫死。


    太孫李重俊的親信宮女崔弦,大白天被人刺死。


    據她的隨身內侍指稱,外間有新羅密信傳入,崔弦才展開信封,他們兩人便一同中毒暈倒,待他醒來時,崔弦已經倒在血泊中。


    那封信還在,字跡宛然清晰。


    消息傳出,新羅王金理恭第一時間入宮請見,承認了這封信出自他手中,坦承是為了與崔弦詳談,了解她擅自征召在神都寄居的新羅族人,卷入天朝內務的內情,並無謀害崔弦性命的膽子。


    “……設若外臣有滅口之意,這封信定也會取走,掩蓋行跡,何必將信箋留在原地,沾染嫌疑?”


    “……外臣身負新羅一族安危,向來敬畏皇帝陛下威嚴,規行矩步,不敢逾越,有論欽陵殷鑒不遠,豈敢造次……”


    “……即便外臣有殺人歹心,也不敢在宮禁之中施為,將其引出,才是上策,如此粗糲手法,無端觸怒陛下,豈非為新羅惹來傾族滅國之禍?”


    “陛下,權相爺,太孫殿下,諸位宰相尚書,還請明察秋毫,明察秋毫哇”


    金理恭趴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捶著胸脯,一席話,說得極為懇切。


    武後神色木然,拂了拂袍袖,“新羅王起來吧,你也是一方君主,這般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是,外臣失儀,陛下恕罪”金理恭一骨碌爬了起來,站在殿中,時不時抽噎兩下,胡須上頭沾了些黏糊糊的鼻涕,一甩一甩的,頗為邋遢狼狽。


    武後隻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他,轉而看向前來合議此事的宰相和部寺堂官們。


    站在第一個的,自然是權策。


    看到她,武後的不耐煩更甚,還有些慵懶。


    “權策,你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權策背著手出列,側身直視著金理恭,“新羅王,死的,是新羅人,在場的,也是新羅人,拿的信,還是新羅人寫的,地點卻選在了陛下的宮殿,本相不問證據,便可斷言此事與新羅脫不得幹係……”


    “休要多言”權策豎起大巴掌,金理恭的半截嚎哭噎在了嗓子眼兒裏,像公雞一樣打起了鳴。


    “本相以為,新羅王也許是為人蒙蔽,也或許,是有人自作主張,有三日功夫,定能查個水落石出,給陛下一個交代”


    權策的表情意味深長。


    金理恭臉頰抽搐了兩下,許是急中生智,在無臣僚提醒的情況下,慢慢讀懂了權策的深意。


    權策未必想要個真相,要不然,也不會讓金理恭自己查案,他要求的交代,更多是為著天朝的顏麵。


    因此,這個交代,是一定要給的,而且給出的人,要夠分量。


    領會了權策的意圖,金理恭迅速轉變了口風。


    “權相爺教訓的是,崔弦是新羅人,為她昭雪沉冤,外臣責無旁貸,使團中魚龍混雜,有人藏奸也在兩可,外臣定當嚴厲排查,早日將黑手惡徒繩之以法”


    他們兩人達成了默契,但這卻不是太孫李重俊想看到的。


    崔弦生前為他效力賣命,死後,自然也要利益最大化,將範圍局限在新羅,固然省事兒,卻大大不利於李重俊上下其手,趁機謀取政治利益。


    他一個眼色拋來,春官尚書宋之問立時出班。


    “陛下,臣以為,新羅王遠來是客,位分又是藩屬,卻不宜在天朝中樞大動幹戈,權相爺所言,不問證據,便斷言此事與新羅脫不得幹係,臣也不敢苟同,有罪案,自當徹查為上,卻沒有以強權壓製,硬安罪名的道理,這與屈打成招,羅織入罪,有何區別?”


    武後皺了皺眉頭,“權策,你怎麽看?”


    權策看了看宋之問,又看了看李重俊,笑吟吟地道,“看起來,太孫殿下果真惦念舊情,有殿下護著新羅,真是新羅上下的福分”


    這話看似隨意,卻是寒意刺骨,李重俊和金理恭齊齊麵色大變。


    眾人都或明或暗看向龍椅上,畢竟權策的話,已經有些出格,有扣帽子脅迫的嫌疑了。


    武後卻是以手支頤,俯視著下頭,放任權策主導場麵,沒有開口的意思。


    李重俊不敢擔當裏通藩國的罪名,金理恭卻更不願新羅身上的太孫黨印記坐實。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皇祖母,孫兒絕無此意……”


    “陛下,外臣不敢在天朝宮中造次,懇請陛下委派幹員協助,協助外臣排查新羅使團……”


    兩人的話都沒說完,也都無話可說了。


    權策麵無表情,返迴了自己一人之下的位置。


    他沒有什麽具體的表示,但他的黨羽追隨他已久,自是能洞察一些他的情緒。


    李重俊太過躁進,觸怒了權相爺。


    拽著安樂公主的裙帶投入權策陣營的宰相韋巨源和地官尚書王同皎,一直都在互別苗頭,隱蔽地瞥了李重俊一眼。


    不知所謂,不自量力。


    有些好處可以爭可以搶,有些好處送到嘴邊都不能吃,這所謂的太孫連這些都分辨不清楚,表現簡直不堪入目。


    尋個機會懲戒他,許是可以討得相爺歡心。


    武後輕笑了一聲,“準了,崇胤,你安排大理寺人手,協助新羅王,以他為主,莫要添亂”


    “臣遵旨,誠如新羅王所言,藩臣不宜在宮中造次,然而,事發宮禁,臣請旨,在太孫寢宮及附近閬苑,搜檢物證”


    大理寺卿薛崇胤直言不諱,眼神有些陰森。


    “唔,妥當行事”武後無可無不可,擺擺手,“此事就照此辦理,都退下吧”


    “權策留下”


    武後讓上官婉兒也退下,起身下了丹墀,到權策麵前,伸手在他的胸前輕輕抹著,仰麵看著他,笑了笑,柔聲道,“你今日火氣,似是有些大了,金理恭自作聰明,李重俊拙劣不肖,卻不必因此氣著身子”


    “陛下,臣無狀”權策尷尬認錯,他確實有些無名火,一言九鼎久了,突兀地跳出個毫無分量的,當眾與他唱反調,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無妨,你這個歲數,正是火力旺,我還能怪你不成?”武後的眸光如水,柔柔浸過他的全身,突地問道,“告訴我,你前日夜裏做了什麽?”


    權策臉色不可遏製地變了變,又勉強恢複如常,“臣,在府中守歲”


    武後噗嗤一聲笑了,“張昌宗,是你殺的吧”


    權策的心緩緩落下,他還以為武後察覺了謝瑤環的蛛絲馬跡,連連搖頭,“臣沒有”


    武後心境已變,對他的否認,恍若未聞,雙眼中像是長了鉤子。


    看他情緒變幻,俊逸麵孔生動十分,在她眼中誘惑無比,心頭愛憐之心更盛,牙齒有幾分癢癢,想要啃他一口。


    以絕大的毅力將視線移開,丟下一句話,快步而去。


    “死了便死了吧,說起來,你也是多此一舉,我已經許久沒見他了”


    權策瞧著武後的裙裾飄搖款擺,卻不知她的言辭,前後邏輯何在。


    眉頭蹙得緊緊的。


    似有一層薄紗在麵前擋著,始終不得其中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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