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殿,寢榻六柱五簷,雕龍鏤鳳。


    錦被絲帷,燭光幽暗,籠罩著一方封閉的小天地。


    武後褪去身上僅有的抹胸中衣,赤條條仰麵躺在床榻上。


    方才張昌宗告密,說是山陽侯李琨,汙言穢語,褻瀆於她,直指權策與她有苟且之事。


    這沒有激起武後對李琨的憤怒和仇視,更沒有讓她起意與權策保持距離,反倒意外激活了武後心頭潛藏在最底處的暗湧。


    “收用長輩?母女同床?”


    武後呢喃著這兩個詞匯,雙眼中蕩漾著刺眼的光芒,瘋狂中帶著些激越的味道。


    身子難以自控地扭動起來,周身上下,每一塊骨頭中,都有一股怪異的酥麻在蔓延,癢到了極處,卻無法安撫。


    床榻上的龍鳳呈祥錦被,很快變得皺巴巴。


    武後舉起手臂,由上而下,掃視著自己,肌膚尚且緊致,沒有鬆弛,也沒有下垂,養尊處優,十指白嫩綺麗,身段婀娜圓潤,比之青澀少女,更耐品咂尋味。


    風情四溢,風韻宛然,任誰瞧見,都隻覺是熟年的水潤婦人,而非遲暮的幹枯老嫗。


    “世間能真正配得上你的,絕無”


    “世間能正麵淩駕我的,僅有”


    武後麵孔上,始終保持著病態的平靜,沒有任何表情,頎長的脖頸緩緩轉動,滿頭青絲在玉枕上飄飄搖搖,鋪散綿延成片,散的越來越開,像是孔雀開了屏。


    烏黑的長發,冷玉一般白嫩的身子,在鮮亮的紫金色緞麵被褥上頭,截然分明,有幾分觸目驚心。


    “你來的晚了點兒”


    “但,那又如何?”


    武後十指在身上緩緩遊移,呢喃聲變得亢奮,麵上有幾分陰鷙,也有幾分情動。


    “求不得既然是苦,佛家隻是念叨,又有何用?佛不渡我,我便渡了自己何妨?”


    “唔……”


    武後發出一聲悶悶的呻吟。


    “嗡……”


    她的心頭,有一根一直繃緊的弦,鈍鈍的斷裂了開去。


    “權謀,也是他老權家的,要鬥過他,已然不易,那便試試床榻上,鹿死誰手?”


    “哈哈哈,有趣,有趣至極”


    似是已經瞧見了權策驚愕萬狀,猝不及防的模樣。


    武後發出了爽快放蕩的長笑聲,說不出的旖旎魅惑。


    笑聲在九龍殿上空盤旋。


    殿前廣場上,揮鞭驅趕馬車的羲和,猙獰堅毅的麵孔時隱時現,許是冬日天象,他的偌大鼻孔中,竟噴出陣陣白色的煙火氣。


    另一邊,張昌宗失魂落魄,循著朦朧記憶,信步在華清宮中遊走,深一腳淺一腳,在夜幕中踽踽獨行。


    夜宴之中,殿堂中走向的摩訶兜勒,不知為何,一直鳴響在他的耳邊。


    悲涼麽?


    數載枕邊溫情繾綣,驟然光轉,換得滿身蕭索,狼狽敗退。


    他曾卑微過,一度像是貨物,在皇族貴婦之中流連倒手,遠在異鄉的有情女子,都受到牽連,變成塚中枯骨。


    他也曾風光過,最得寵時,宰相見了他,都要夾尾避道,長袖善舞如上官婉兒也罷,強橫一時如太子妃韋氏也罷,見了他,無不笑臉相迎,外朝的武三思、李旦,誰人不曾在他手中搓扁搓圓?


    張昌宗腳步頓了頓,眼前迷蒙一片,仿佛看到個身穿素色錦袍的人影,一手扶在腰間玉帶上,一手負在身後,身形高大,麵容俊美,風姿優雅,儀態從容,緩步而來,越來越近。


    “權,權策……”張昌宗腳下踉蹌後退半步,身子沒有抖,心裏卻顫抖起來。


    這是他由始至終的夢靨,他一個人的時候,沒有贏過他,他的五兄張易之加入進來,以二敵一,仍是節節敗退,屢屢受製於他,成了他的黑手套,履興大獄,出擊壓製李武皇族,四麵樹敵。


    自控鶴監營建作罷之後,他們兄弟便日薄西山,每況愈下,隻能在朝廷中勉強自保,龜縮內侍省,唯有奉宸府可資倚仗。


    而今,五兄在神都洛陽離奇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奉宸府在新安縣瓦解冰消,片甲不存,他喧囂一時,卻終究難改命運,身如飄萍,煢煢孑立,無所依歸。


    “權策……”張昌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長嘯出聲,聲傳四野。


    一道突兀的黑影猛衝過來,撞得他一個趔趄。


    “哢喇……”


    腳邊有碎石滾落。


    卻不知何時,他走到了華清宮邊角處,一處露天溫泉旁。


    “咚……”後腦勺一陣劇痛。


    張昌宗身子晃了幾晃,雙眼翻白,轟然後仰,摔入了溫泉池中。


    入水許久,才開始劇烈掙紮,卻是身子滯重,難以起身,緩緩沉沒。


    良久,又漂起。


    “給他翻個麵,他應當,無顏見天,也無顏見人”


    不遠處的高高假山上,上官婉兒袖手而立,冷風吹拂,袍裾獵獵。


    深夜,未至中宵。


    長安權貴朱門,各自守歲,歌舞歡騰不歇。


    義陽公主府也是如此,在外頭,瞧不出絲毫異常。


    然而,在廣闊大宅內,別有一番天地。


    義陽公主驚訝地瞧見,正堂大廳外,寬闊的庭院,有人流自各個方向徐徐走出,她擁緊了懷中的孫兒權衡,不安的看向權策。


    “母親勿憂,是孩兒等的人到了”權策輕拍母親的手安撫。


    權毅和王勖等人不明就裏,蹙著眉頭。


    另外的家眷老小,或多或少,都見過他們。


    咒日引著十幾個徒子徒孫,翻羽帶著八駿護衛,降龍羅漢身後,是他手下的十八羅漢,玉奴和香奴款步而行,身後有數十人,打扮各異,目露精光,都是無翼鳥暗探精英,最後是花奴帶著百名綠衣女侍,各據一隅,鋪陳滿滿,唯獨空出了中間寬廣的通道。


    許久不見的權忠出現了,他微微弓著腰,緩步倒退著,為一眾百餘個影影綽綽的人引路。


    “謝……”太平公主失聲叫出了一個字,又戛然而止。


    她冰雪聰明,浸淫權術爭鬥已久,這段時日以來,權策在朝中和地下,許多沒頭沒尾的指令,此刻都有了答案。


    絕地和占星兩個供奉離席,抬出了一個案幾,上頭有把七弦琴,幽幽躺著。


    兩人分列左右,負手而立,莊重目視著來客。


    權策緩緩站起身,舉步向前,迎接他忠勇的功臣,和他任性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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