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職方郎中劉芳敏營地。


    劉芳敏手持著筆杆,在一張宣紙上勾畫,上頭寫著的,都是西塞大軍主將們的名號。


    “武延基……”在最大的大塊頭麵前,劉芳敏陷入了猶豫。


    “啪嗒”


    墨點垂落在紙麵上,緩緩暈開,再瞧不出字體麵目。


    “看不透你,便先不搭理你,隻盼你莫要亂動,否則……”


    劉芳敏眼神有幾許深沉。


    搖唇鼓舌、巧舌如簧,小心試探、大膽拉攏,花費了兩日功夫,他大致弄清楚了軍中各方勢力的分布。


    焰火軍將軍李景榮利欲熏心,野心勃勃,是最不安分的,右豹韜衛大將軍裴延休沒有立場原則,隨風搖擺,心中積壓了不少怨氣,右監門衛大將軍楊思勖雖是個閹人,但卻堅如鋼鐵,不為外物所動,右領軍衛大將軍李笊性情活潑,但卻滴水不漏,言行之間無懈可擊。


    行軍大總管武延基,在他麵前態度曖昧,不吝惜向他示好,大開方便之門,但涉及實質,往往迴避開來,很是難以捉摸。


    作為邊軍出身的朝官,他雖學了些惡心路數,並極快運用精通,但百戰老卒,身上都有一顆忠勇之心,不願天朝大軍傷筋動骨,如非迫不得已,萬般無奈,他絕對不願向一軍主帥下手,群龍無首,那意味著軍心大亂,兵敗如山倒。


    向個將軍下手麽,倒是沒有心理障礙。


    “讓九曲侯歇口氣的安排,布置下去了麽?”


    幕僚閃身上前,躬身道,“郎中,已經預備好了”


    他眼前閃過一道厲光,問道,“郎中,既是要動手,為何不一勞永逸?讓九曲侯安息,比讓他臥床不起,效果更佳,既可給裴大將軍鬆開手腳,又可製造些混亂,一舉數得……”


    幕僚的聲音莫名抖了抖,漸漸低了下去,終至悄然無聲。


    劉芳敏的雙眼像一條毒蛇,死死盯住了他,幹巴瘦的長臉像是外頭的冰塊一般,冒著森冷的寒氣,自桌案後頭轉了出來,為他牽了牽衣領,“同是大周臣子,同是天朝子民,前線兵兇戰危,即便道不同,可爭,可鬥,絕不可肆行殺戮,擾亂軍機”


    “若再讓本官聽到你這等喪天良的主意,便將你就地正法,勿謂言之不預”


    劉芳敏的音調不高,低沉帶著些沙啞。


    幕僚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趕忙擠出滿臉菊花笑容,“屬下不敢,不敢,屬下隻是履行分內之責,為郎中參謀,不敢僭越”


    劉芳敏精奸似鬼,本能地覺得這話不對勁,他本來就是隻為自己參謀,何須強調?莫非他還能越過自己,調度手下諜探不成?


    “退下吧”劉芳敏對這幕僚知根知底,最是信任的,也沒有多想,擺手要將他趕了出去。


    “郎中,屬下還有一問”幕僚好了傷疤忘了疼,才緩過勁兒,又蹬鼻子上臉了,“不知郎中打算,如何製造對立,時日緊張,屬下也好早作運籌”


    劉芳敏露出個燦爛的笑容,又倏地收起,壓抑不住邪火亂冒,低聲吼道,“該如何行事,本官自會分派,休得聒噪,滾出去”


    “呃,是,是”幕僚嚇了一跳,連行禮都顧不得,掉頭便跑了出去。


    “真真混賬,愈發沒規矩”劉芳敏喘了幾口粗氣,迴到桌案邊坐下,仰頭闔眼,開始盤算。


    “動靜太小不可……殺傷太重不可……驚動敵軍不可……”


    “嘶嘶……”劉芳敏嘬了嘬牙花子,頭疼欲裂。


    天明,右豹韜衛營地。


    右豹韜衛將軍、九曲侯王暉早早起身,換上了勁裝,領著一眾親兵,到營地附近的草甸子上晨練。


    這已然是他的習慣了,自打在東都千牛衛,見識了權策與士卒同訓的場麵,他頗受觸動,努力向權策看齊,起步晚了些,進益有限,仍不能與將士們一道摸爬滾打,但每日演練,卻是風雨無阻,一天都不會落下。


    草甸子上頭,雪化得快一些,少有積雪,但有些水窪蓄積,王暉和他的親兵,都穿著厚實的皮靴,倒是並不怕。


    王暉率眾沿著往常的路線行進,塞外朔風如同刀割,臉頰凍得通紅,喘息不定,寒冷霧氣頗為濃鬱,讓眼前的光景都看不太分明。


    “嗖”的一聲,一道黃色的長條影子在一個水窪中飛出,朝著王暉的臉頰衝去。


    “啊呀……”


    身後的親兵護衛還沒有反應過來,王暉已然一聲慘叫,倒在草甸子上。


    “將軍”


    眾人蜂擁而上,將王暉抬起,他的臉頰已然開始發青。


    “快,迴營,請醫生看診”親兵校尉厲聲嗬斥,率眾急速返迴。


    有個眼尖的親兵,發現一條黃色的小蛇正沿著草叢飛快逃離,他快步跑上前去,脫下皮靴,兜頭一刨,便將那小蛇裝進了靴筒裏,虎口一合,牢牢攥住靴口,撒開腿一陣狂奔,追趕前頭的隊伍。


    王暉的營地裏,聚起了一大堆人,除了醫生,還有大批將官。


    “情形如何?”薛崇簡也趕來現場,急聲問道。


    “方才的醫生說,中的是黃斑蛇毒,毒性劇烈,但本身並不致命,隻是九曲侯中毒是在麵部,毒性蔓延極快,怕是兇多吉少,哎……”武延基歎了口氣,臉色極其難看。


    王暉身份特殊,是權策的表兄,高安公主獨子,身份特殊,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勢必難以交代。


    “如何能確定是那劇毒?”薛崇簡連聲追問,試圖尋到一線生機。


    “國公,方才隨行親兵,有人將行兇的毒蛇捕了迴來……”楊思勖沉聲迴答,“確係黃斑蛇無疑,這冬日雪域,也隻有這種毒蛇,是不冬眠的”


    “那……”薛崇簡臉上血色褪盡,惶急出了哭音,還待說什麽,胳膊被握住了一下,又鬆開了。


    薛崇簡側頭一望,見到是占星。


    占星朝他眨了眨眼。


    薛崇簡心下立時安定下來。


    裴延休麵沉似水,目光悄悄看向不遠處的劉芳敏,嘖嘖,真真好演技,麵色黑成一團,很是難看,若不是他心中有數,怕是也想不到是他出的手。


    他卻是不知劉芳敏心中的波濤洶湧,他想讓王暉中毒不起,卻未曾想過害了王暉性命。


    毒蛇本不致命,卻偏偏咬中要命的麵部,是巧合,還是刻意安排?


    劉芳敏對他那忠心耿耿的幕僚,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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