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仁坊,安樂公主府。


    針對方城縣主的攻勢,以超出預料的效率迅速達成,報了武三思首鼠兩端、臨陣倒戈的一箭之仇,李裹兒委實快活了一陣子。


    令她不愉悅的是,武崇敏那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合作事成之後,便無影無蹤,表現得很是無良。


    深秋風緊,李裹兒披著一件雪白的披風,站在公主府高處,一覽南城風景。


    不遠處的牡丹園,依稀可見,隻是奈不過冷風寒霜,隻餘下枯枝敗葉,不堪入目。


    再遠一些,是伊水渡頭,她入宮之前,很喜歡朝那裏去,緣由很是孩子氣,她曾瞧見權籮有兩張肖像畫,大兄權策親手畫的,取景地都在那裏,她盼望著大兄能發現她的小心思,也給她畫上一張,可惜,大兄一直未曾察覺。


    後來,畫作她拿到了,隻不過,景變了,心變了,情也變了。


    她在大兄曼妙的筆觸裏,再看不到幼時渴盼的溫柔與憐愛。


    李裹兒突地心煩意亂,喝問一聲,“武崇敏在作甚?”


    影奴鬼魅般現出身形,“殿下,信陽王和他的手下人,似是在監控相王府”


    “監控相王府?”李裹兒柔美的黛眉款款皺起,眉心處聚起個秀氣的疙瘩,“才得罪了武三思,塵埃未定,他又去招惹相王叔作甚?”


    “不對”李裹兒麵色大變,嬌叱一聲,煙雨一般的雙眸泛起厲色,“神都苑到處都是楊思勖的人,楊思勖出征了,便沒了規矩章法不成,為何本宮沒提早見到詳報?”


    “殿下,這也是奴婢要稟報的”影奴憂心忡忡,“神都苑的奴才,不僅沒有預先上報,信陽王的人進出神都苑,如入無人之境,隨處都是方便之門,配合得比咱們自家人還要順當,奴婢擔心,擔心事機有變……”


    李裹兒陰沉著臉思慮良久,楊思勖的種種異狀浮現出來,這人,怕是早在母妃還在世的時候,便已經另投明主了,她雙手用力握住白玉欄杆,白皙如玉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冷聲道,“哼,哼哼,怪不得,怪不得本宮什麽都沒做,那閹人還能領軍出征……”


    “大兄,你欺負得裹兒好狠呐……”


    到了後頭半句,堅毅肅殺盡隨秋風而去,剩下的是滿心惆悵和一身無力。


    目光下移,看著牡丹園中的殘花落蕊,與自己何其相似,努力綻開炫目芳華,盡顯真我國色,但卻始終逃不出四時節令,到了凋落時節,沒有絲毫反抗之力,甚至,連僅有的絢爛繁華,也是拜那節氣所賜。


    “殿下,上一迴軍議,咱們給足了相王殿下顏麵,結下了善緣,何不再聯手一次,收拾了神都苑的悖逆狂徒,讓武崇敏摔一個大馬趴?”影奴憤憤然,惱怒不已,但卻仍是不敢將權策的名諱宣之於口,碰壁碰得多了,她漸漸清楚,公主殿下的這位大兄,隻有她自己能抱怨。


    李裹兒淒然迴首,看了看她,眼圈漸漸通紅,露出了極少見的軟弱,輕輕吟道,“雲破月來花弄影……月奴與母妃一道香消玉殞,雲奴死在大理寺獄中,花奴是大兄的侍婢,所以,你叫影奴”


    “從夏天,纏鬥到冬日,再從冬日,亂戰到秋天,總覺得少了個節氣,其實是少了個人”


    “如果本宮能打敗他,哪怕打敗一次,本宮都不會再將他放在眼裏……”


    “他從沒有給本宮機會……”


    “咯咯,這並沒有錯處,就因為這樣,他才是大兄啊”


    李裹兒的臉頰上,明眸閃動,晶瑩淚滴,順著麵龐,泠泠落下,嬌弱無助之態,揉碎幾多心扉。


    側頭迴望,在雪白的披風映襯下,更顯冰肌玉骨,紅唇豔豔一點,美豔不可方物,誘人到了極致。


    影奴看在眼中,目眩神迷,幾乎難以自拔,聽到李裹兒的一句話,才猛然驚醒。


    “你說,我若是自廢武功,大兄會接納我麽?”李裹兒麵上的淚痕已經杳然無蹤,恢複了清冷。


    “殿下,殿下三思……”影奴輕聲一喚,百般憐惜體貼,卻都無從出口。


    “咯咯咯,瞧你那樣子”李裹兒嬌笑連聲,伸出柔荑,調皮地在她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兒,“與相王叔合作,且莫要提了,既是武崇敏盯上了他,便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等著瞧熱鬧便是”


    “眼下,方城縣主一事,尚沒有令武三思真正感覺到疼痛滋味,本宮有意,再助他一臂之力”


    影奴捂著額頭,眨了眨眼,肅容道,“殿下吩咐”


    “方城縣主想必還不曉得,她在市井坊間,是何等模樣,你設法,送一些給她瞧瞧”李裹兒的聲音飄飛在冷冽的秋風中,冰涼刺骨。


    “是”影奴應命,暗自為那素未謀麵的方城縣主默哀。


    “噔噔噔”影奴的腳步聲還沒走遠,又有一連串雜亂的腳步聲衝了上來。


    “混賬”李裹兒心緒淩亂,自是不能容,厲聲喝罵,“還有沒有規矩?”


    “殿下,殿下啊……”衝上來的是公主府的管領太監,年歲一大把,此時匍匐在地,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宮中傳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薨了”


    話音落,神都四門,鍾樓鼓樓,沉重的哀樂齊鳴。


    李裹兒身子一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雙膝一軟,仰麵倒地。


    “公主,公主”有那動作靈便的侍女,慌忙上前攙扶住她,掐住了人中,連連唿喚。


    公主府的醫官趕來,以銀針調理,李裹兒才恢複了意識清醒。


    隻不過,她用力闔著眼睛,不願睜開。


    她曾私結官屬鉗製父親,曾放任女色引誘父親,更曾痛下辣手斷父親子嗣。


    記憶閘門一開,在房州廬陵王府時,父親對她的百般寵溺嬌慣,迴神都後,對她的嗬護憐愛,入東宮後,對她的縱容寬厚,令她淚如決堤,無地自容。


    為著虛無縹緲的權勢,為著莫名勃發的野心欲望,她疏遠了母親,背離了父親,如今,兩手空空一握,她並沒有真正得到什麽,雙親卻已齊齊歸於地府。


    獨留她一人,已成天涯孤女。


    “父親,因何故去的?”李裹兒終於開口。


    “殿下節哀,太子殿下,是馬上風”太監聲音壓得很低。


    李裹兒心中刺痛,如同遭利箭貫穿,李顯縱情女色,有母妃的緣故,也有她的推波助瀾。


    此刻,她的腦中無比清澈,她恍然明白,武崇敏為何急於監控相王府,定是權策不想要李旦上位得利,要控製神都局麵,給李旦沉重一擊。


    “擺駕,入宮”


    “影奴,方才我的命令,從速執行,務必要讓武三思無法抽身”


    李裹兒站起身,一身靈氣散盡,如同行屍走肉。


    “大兄,裹兒幫你收拾武三思,但你彈壓各方可莫要遺漏了裹兒”


    “你可千萬別忘了啊”


    從未有過的孤寂鋪天蓋地,李裹兒慘白嘴角怪異扯開,似哭未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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