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觀風殿。


    正月已到尾聲,封筆之期將過,權策拿著旬月來主政的政務節略,前來麵見武後。


    殿內,鶯歌燕舞,酒色靡靡。


    武後似是飲了酒,躺在張易之懷中,擎著犀角杯向他口中灌酒,酒漿吞咽不及,在張易之嘴邊灑落,順著臉頰脖頸流淌。


    武後哈哈大笑,竟令張昌宗在下頭接著,再喂給自己。


    三人形成個奇妙的循環,場麵之冶豔狂浪,令殿中侍女宦官側目。


    “陛下,權右相在外候見”


    小內侍邁著碎步進殿,低垂著頭,不敢高聲。


    武後動作一頓,將酒杯收了迴來,麵上的輕浮放蕩緩緩收起,揮手令殿中歌女舞姬退去,站起身來,“五郎,六郎,你們且退下……你,傳話給權策,令他到側殿浴日樓稍待,朕即刻便來”


    “是,陛下”張易之和張昌宗兩人,與那小內侍一道領命,恭送武後入內殿更衣。


    小內侍機靈地避讓一邊,讓二張兄弟走在前頭。


    張易之用衣袖擦幹淨臉上的酒漬,理了理著裝,從容出殿。


    張昌宗跟在後頭,使勁兒搓了搓鼻子,有幾分憤憤不平。


    他們在上陽宮,在武後身邊,幾乎可以橫行,唯二的例外,一個是武後最寵愛的女兒太平公主,一個就是權策了。


    好在這兩人都極少進宮,若是不然,他們怕不是整日裏都要裝孫子伏低做小,哪裏還有帝王麵首,當朝佞幸的威風?


    盡管心中不忿,見到殿外長身玉立的權策,張昌宗還是換上了一副燦爛笑臉,與張易之一起躬身行禮。


    從太平公主府開始,他與權策爭鬥次數不少,從沒有贏過,後來加上了五兄張易之,有了些還手之力,仍舊輸多勝少,屢次被被迫隨他起舞,與東宮為敵、與武三思為敵,惡鬥連場,泥足深陷,難以擺脫。


    形勢比人強,論及寵信,論及本事,再論權勢地位,全方位被權策碾壓在身下,盲目示強,才是愚蠢。


    “右相,下官耳聞,梁王曾多番與韋氏族人聯絡,竊以為並非善事”張易之出乎意料地坦誠直白,隱隱有遞上橄欖枝,與權策結盟應對的想法。


    “嗬嗬,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以利而合者,亦會因利而散,不足為怪”權策淡然淺笑,笑容和煦,暗含著的意思,卻不隻是不看好武三思和東宮的結盟,也直截了當迴絕了張易之釋放的善意。


    利益結盟,還是與二張兄弟這等聲名狼藉的人結盟,他不屑,也不能,他身後的龐大勢力和眾多黨羽,也不會接受。


    張易之臉色微變,強笑一聲,“右相看得透徹”


    “失陪了”權策點頭為禮,舉步向觀風殿深處行去。


    張易之在原地停留片刻,苦澀、無奈都是一閃而過,灑然一笑,“走吧,六郎,聽聞倭國使團,帶了些房中物事入京,頗有特異之處,且設法尋了來,以娛陛下鳳體”


    張昌宗聽了方才權策與他五兄的言語交鋒,雖不甚明了其中深意,但五兄的失落他是瞧出來了的,見他突然放開了心懷,也不多想,湊趣道,“我也聽說了,這倭國人擺弄女子的伎倆,卻是登峰造極……對了,那吐蕃使團,也尚未離京,他們高原上有一種固精術,也該弄來參詳參詳……”


    觀風殿是個大型殿宇樓閣組團,坐西向東,其內有麗春台、耀掌亭,前有觀風門,向東直達提象門,臨雒水,南有浴日樓,北有七寶閣。


    浴日樓,在觀風殿內裏,以晨曦初露時,日光始照此地得名。


    權策於上陽宮很是熟悉,尤其是三清觀和芬芳殿,他曾暫居,觀風殿是上陽宮正殿,拜謁武後,稟奏政務,來的次數也不少,浴日樓深處內殿,較少涉足。


    他好奇地打量了下四周,便收迴了目光,在樓閣正門前的漢白玉階梯前止步,側身站著,等候武後到來。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武後仍舊杳無蹤跡,隻見著宮女內侍一行一行地來去。


    權策微微蹙了蹙眉頭,倒是並不急躁,放空了思緒,雙眸凝視著地磚縫中,冒出來的一根根綠草,旁邊是精心打理的花枝,那上頭的杜鵑花,到了花期,十個花苞,卻未必有一朵能綻放。


    春迴大地的魔法,對萬物都是一樣的,隻是有的生而倔強,逆境奮進,有的卻是慣於安樂,見風就死。


    想到這裏,他的臉上生動了起來,皺了皺鼻子,露出個驕傲的笑意。


    他卻不知道,他這番神色變幻,全都落在了武後眼中。


    浴日樓的二樓迴廊上,武後早已更衣洗浴好,沒有走正門,自與觀風殿正殿相通的側門進來,憑著欄杆,看了他好一會兒了。


    權策的自製和規矩,她固然欣賞,此刻他孩子氣的笑容,才更令她心頭暖化,不自覺也牽出一絲笑意,拂袖轉身,“叫他上來”


    權策隨著宮女拾階而上,在門口頓了頓步,瞧著陳設裝飾,這裏明顯是一處寢居。


    停頓隻有片刻,旁人幾乎難以察覺,權策邁步進門,在幾重淺紫薄紗掩映的內室前站定,“臣……”


    “進來吧”武後打斷了他的見禮,聲音有些慵懶。


    權策邁步入闈,微微鬆了口氣,武後並未在床榻上,還是在坐榻上斜靠著,冠帶整齊,用一隻手揉著額角,麵上有絲絲酒紅。


    “陛下,臣此來,有二事奏報,一者,封筆之期將盡,臣將近一月的國務大事擬成節略,奏呈陛下禦覽”權策將奏疏遞給侍女,轉呈武後。


    “擱在那兒吧”武後擺擺手,沒有接過的意思。


    權策猶豫了下,接著道,“陛下,第二件事,吐蕃王後尼雅氏以欽慕天朝風華為由,乞求延緩離京”


    “準了”武後隨口允準,“你上前來,朕頭疼得緊,給朕按按”


    “是”權策應下,來到武後側後跪坐,伸手按了按,觸手一片細膩,姿勢太過難受,便上前挪動了些許,武後向後頭一靠,枕在他的身上。


    “可惜,朕生子不豐,現下,更隻餘下兩個,若多生幾個,說不定,也能生出與你相類的子嗣來”武後聲調幽幽,竟有幾分不服氣,也不知是對著誰的。


    權策無法迴應,大著膽子,將武後的上身,向自己懷中挪了挪,武後雙手伸展,環抱著他的腰杆。


    未久,武後酣然入睡。


    權策將她抱起,放迴了床榻上,緩步退了出去。


    人老多情,果不其然。


    罷了,李旦雖有些礙手礙腳,倒不足以影響大局。


    放一放,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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