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天水公主府。


    來了個暌違已久的客人,安樂郡主李裹兒。


    她此次出宮,是得了武後詔旨的,正經的傳旨欽差。


    武後在上陽宮遊玩,在穀水長廊,想起當初權策曾在此地喋血,又經三清觀,權策曾在此地養傷,也曾托詞在此地抄經,實際上去西塞打仗。


    往事並不如煙,尤其對上了年歲的人,格外珍貴。


    武後在穀水之側,劃出一角皇家園林,命名為碧血塢,賜予權策,明旨令嵩陽郡夫人在碧血塢安養待產。


    所謂的一角,知曉實情的人,都隻有掩麵遁去,相王李旦恐怕更是五味雜陳,這處碧血塢,與他的穀水別業比鄰,因是園林別苑,並無一定規製,內裏構造陳設,各有千秋,也無從比較,但僅是占地麵積,就穩穩壓了他一頭。


    權策接了旨意,自有權祥去辦理一應後續事宜,他瞧著麵前鍾靈毓秀的李裹兒,卻並無歡喜之心。


    以東宮愛女傳旨,賜下的別苑又比相王華美浩大,加恩及於妾室庶子,武後對權策的恩寵殊遇之隆重,可謂冠絕古今。


    時至今日,他已經不畏懼所謂的捧殺,他本身也已經位極人臣,拜相封閣,權勢可稱熏天,唯獨爵位,仍是縣公,不提李武皇族中同輩人的一應王爵,便是同為外戚的薛崇胤、薛崇簡兄弟,也已經早早封了國公,其餘郡公之流,比比皆是。


    武後一而再的破格加恩,財貨山宅如山如海,毫不吝惜,卻從不提及晉升他的爵位,不能不說,君心如海,微妙莫測。


    許是真心垂愛,也許是以此將他綁定在身,以武後對他的恩寵,設若他對武後生出點滴異心逆反,良心譴責且不說,恐怕世間再也無人敢信他,青史昭昭,也定是千古罵名。


    真就是如此陽謀?


    權策無法論定,他也無須誰來給他解答。


    武後恩賞愈重,他便愈發謹慎小心,他所圖不在武後當下,而在她身後,他不隻需要維係武後的信任和重用,還要見縫插針,梳理下一局的牌麵和籌碼。


    從這個角度而言,他是武後得以安然始終的最大倚仗臂助,也算報了武後的恩遇。


    “雲曦啊,安排放賞”


    義陽公主喜氣洋洋,才周歲的長孫權衡,已經獲封藍田侯,以陛下對芙蕖的封賞,權策的第二個孩兒,想來也是富貴無礙,隻要兒孫有福,她便舒心,以往宮禁中的噩夢,她已不願意想起。


    “唔,你且去忙,將元光給我”權毅趁機伸出手。


    雲曦將權衡遞給侍女,再由侍女送到權毅懷中,他哈哈一樂,抱著長孫自顧自去了。


    “裹兒,到姑母跟前來,咱家裹兒,許久不見,可是又嬌美了許多呢”義陽公主將李裹兒拉在懷中,端詳著她如畫的麵龐,打量著她綽約有致的身段,“也不知誰家兒郎有福氣”


    “裹兒給姑母請安”李裹兒臉頰驀地通紅,聲音低如蚊蚋。


    “嗬嗬”義陽公主輕笑兩聲,逗弄道,“可見是大了,曉得臊呢”


    李裹兒垂首不答,她並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那有福氣的兒郎,不是旁的誰家的,就是眼前這姑母家的。


    眼波流轉,向權策身上盼去,午夜也隻有這麽一個人,常常冒失闖來。


    “母親,孩兒還有些公務要處置,裹兒便勞煩您陪著了”權策轉身的當口,臉上的憂思已經斂去,笑容燦爛。


    話音才落,李裹兒先就不幹了,摟著義陽公主蘑菇了起來,“姑母,姑母,裹兒還沒見過宰相處置公務呢,裹兒要跟著大兄去瞧瞧”


    “嗬嗬嗬”義陽公主這才找到熟悉的感覺,李裹兒就該是這樣不管不顧,任性俏皮才對,方才羞羞怯怯的,讓她都陌生,親昵地點了點她的眉心,“去便去吧,隻不許擾了你大兄,莫要吵鬧”


    權策張了張嘴,眼睛閃了閃,應下了。


    書房中,權策居中坐在桌案前,李裹兒站在一角,一手按著水袖,一手輕輕畫著圈研墨,姚佾被搶了差事,翻了個白眼,站在另一側。


    尚書省右司郎中王之賁站在門廊,見右相準備停當,便開始唱名叫人。


    因為有五日斷事的規矩,需要單獨處置的公務,並不多,都是權策著意關注,特別過問的。


    最先進來的,是領軍衛的行軍長史。


    權策過問了武延基和李笊的訓練詳情,格外關注了武崇謙的動向,武三思這段時日活躍過甚,與二張兄弟的爭鬥才過去,又與韋氏攪在一起,對付李旦,他可不想讓欣欣向榮的領軍衛卷入這些政治鬥爭中。


    “……南陽王重組了建製,撤銷了左右領軍衛的分野,將武將軍調派到了中軍,擔當軍令官……”


    聽到這裏,權策便放下心來,武延基想來心頭有數。


    緊隨其後進來的,是春官衙門的兩個郎官,貢舉郎中藺穀,儀製郎中喬知之。


    他們兩人進門之後,規規矩矩躬身行禮。


    藺穀心中有數,麵色不動,喬知之年過四旬,處事沉穩,雖說心中疑竇叢生,但也能穩住陣腳。


    權策的視線,在喬知之身上掃了一圈,這人是上官婉兒在武後麵前舉薦過的,暗地裏傳了消息出來,讓他相機看看,若是可用,更易於得到武後認可。


    藺穀先說了今科春闈的籌備進展,尤其是考官,都是韋處厚和明山賓兩人舉薦的博學之人,頗利於掌控。


    “科舉改製,運轉至今,二位有何看法?”權策這個問題,既切了題,也與他們的職掌相通。


    藺穀三言兩語便帶過,他知道,今日,自己不是主角。


    喬知之似是品咂出了些許滋味,沉思良久之後,才沉沉開聲,“科舉改製,乃造福士林之德政,亦是光大名教之善業……與書院之設相合,更生如虎添翼之效……若是能嚴控門蔭,削弱薦舉,唯才是舉,倡科舉為官路正途,則士民之心歸附,江山永固亦非幻夢……”


    權策聽了,緩緩點頭,擺手令他們退下,向後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他在朝中布局,已經頗為可觀,他的派係色彩濃厚的人,已經太多,像喬知之這樣的人,正逢其時。


    李裹兒眼睛忽閃兩下,“大兄,那個喬知之,可答對了麽?”


    權策笑了,“這道題目,沒有對錯”


    喬知之反應機敏,對他的大政讚譽有加,表達了親附態度。


    這才是關鍵。


    李裹兒似懂非懂。


    權策突地發問,“沈佺期,可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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