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苑,控鶴府工地,楊思勖的寢居。


    自東宮出來,楊思勖便盤膝枯坐在胡床上,徹夜未曾闔眼。


    “滴答、滴答”滴漏聲聲,漏壺漸漸淅瀝欲斷。


    亥時已至。


    楊思勖渾濁的雙目猛地睜開,站起身來,伸胳膊彈腿,他是內侍中少見的有武力在身的人,雖說隻是些桌椅板凳,茶杯茶壺,愣是讓他弄出了雞飛狗跳,風起雲湧的大動作,發出劈裏啪啦一陣陣巨響。


    “啊呀……來人,有刺客”


    發一聲喊,前襟流暢飛舞,抬腳踢飛一隻胡凳,朝著窗子猛踢過去。


    “哢喇……”一聲,兩扇木窗攔腰撞斷,裂成好幾段,有的落在房內,有的落在屋外,發出一連串響聲。


    “有刺客,保護宮監”外頭兵荒馬亂,值夜的小宦官不敢進門,在外頭伸長了脖子大喊,尖利的嗓音在靜謐的午夜格外嘹亮。


    “快快,抓刺客”大批藍纓軍宿衛湧了過來,控鶴府工地值守的右羽林衛聞訊,也分出機動兵馬趕來。


    聽著外間腳步紛遝,判斷出至少有數百上千人圍堵了過來,楊思勖露出一絲笑意,伸手自腰間掣出一柄短匕,冷光幽幽。


    等到腳步聲到了門外,隨著領頭軍官一腳踢開房門,楊思勖的刀尖突然內向,狠狠刺入腹中。


    “啊……”一聲慘叫,楊思勖拔地而起,向後頭倒飛,力道十足,將領頭的軍官又砸了出去。


    他們七手八腳接住楊思勖,好一番噓寒問暖獻殷勤。


    好半天才想起要抓賊,揮舞著刀劍進房,哪裏還要人影在。


    “去,那邊……合璧宮,安國寺方向……賊人一高兩矮,三個人,務必,務必要抓住,咱家要將,將他們碎屍萬段”楊思勖肚子上鮮血汩汩流出,臉色青白,強撐著最後氣息下令,頭一歪,不省人事。


    底下人登時大亂,伺候的內侍哭聲一片,藍纓軍有的主張抓賊,全力出擊,有的擔心賊人殺了迴馬槍,防衛為重,爭吵成一團,遲遲難以定奪。


    “混賬,統統住口,休得慌亂”當此之時,右羽林衛將軍李重福趕到,無論官職還是身份,都是最高貴的,厲聲嗬斥,好懸壓住了場麵。


    李重福鬆了口氣,指點著幾個小內侍,“你們,速速將楊宮監安頓好,持我令牌,出宮去尋幾個醫生來,一定要快”


    “你們,立刻帶人去圍捕刺客,封閉神都苑,不許進不許出,楊宮監的安全,由本將負責”


    李重福終究沒有武勇,恪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訓,留守後方,讓藍纓軍去衝殺。


    眾人聽了分派,蜂擁而出。


    搜捕持續了許久,一無所獲,內侍以近乎劫持的方式,帶來了好幾個坐館的醫生,為楊思勖看診。


    好一通燒熱水,止血清創包紮的忙活,折騰了大半個時辰,幾個醫生大出了一口氣。


    “宮監隻是銳器所傷,傷口雖深,未傷及肺腑,也並無中毒跡象,眼下已無大礙”


    “唔,甚好,你們幾位辛苦,且暫留此地”李重福點點頭,擺手示意內侍將他們帶下去安頓,畢竟是宮中首領大太監遇刺,勢必要有個交代,這幾個醫生,自然不能離開。


    沒過多久,圍捕刺客的藍纓軍宿衛也都迴來了。


    “郡王,合璧宮安國寺方向,裏裏外外都搜查過了,未曾發現賊人蹤影”


    李重福皺了皺眉,“那便罷了,一切等楊宮監醒來之後再說,你們且謹守此地,確保宮監安全,本將身負重任,這便返迴控鶴府工地”


    李重福率領右羽林衛眾人匆匆離去。


    楊思勖的內侍們奔波伺候,收拾寢居中的一片狼藉,滿屋子稀碎,已然很難找到完整的物件。


    “咦,這滴漏竟然沒有打碎”


    小內侍有些詫異,信手將它挪了個地方。


    “滴答”亥時末了,臘月初十,已經到了尾聲。


    李重福令麾下將士各安本位,便迴到帳篷中歇息,眯著眼打盹兒,方才一番折騰,疲憊不堪。


    “嗖嗖嗖……”破風聲響起。


    亂糟糟迴到哨位的軍士毫無所覺,直到衝天大火自控鶴府工地的六個方向同時燃起,以極快的速度,環繞著整個工地,瘋狂蔓延。


    “哇呀呀……”淒厲的慘叫聲大作。


    工棚裏的工匠民夫已經陷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走,走水啦”士兵們亡魂大冒,大聲唿喊,滿眼都是火紅,濃煙滾滾,眼睛都無法睜開。


    李重福猛衝出來,揭開帷帳,喉結聳動,定睛看去,目眥欲裂。


    控鶴府已經是一片火海,火舌將黢黑的天,都染成了紅色。


    熱浪滾滾來襲,李重福卻周身涼透,軟倒在地。


    永豐裏,勾欄。


    午夜時分,一眾狐朋狗友自千金公主府上離開,便嘯聚一同,來此縱情聲色。


    在座都是神都頂層人物,酒色自然都是最好的,舞伎在場中輾轉騰挪,歌姬在台上引吭高歌,更多的紅官人在這群五陵少年身邊盡情賣弄姿色。


    這群人裏,論起爵位,高陽王武崇訓和信陽王武崇敏平齊,都是郡王,武崇訓的年紀還要大些,隻不過這裏的人,大多都是武崇敏的死黨,尤其是裴光庭和閻則先,這兩個搞場麵的活躍分子,唯武崇敏馬首是瞻。


    因此,武崇敏在上座,武崇訓在次席。


    眾人都沒有察覺不對,便是武崇訓的親弟弟武崇謙,也是習以為常,隻顧著快活,未曾留意。


    武崇訓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這當中,張同休是唯一的外人。


    跟著鬧騰了良久,他保持一絲清明,好容易有同席的機會,自然是要敬酒對飲一番,拉拉關係,混個臉熟,日後才好見麵說話。


    “信陽王,臣……”


    “咄……”武崇敏臉色紅彤彤的,身子有些搖晃,眼睛瞪大如銅鈴,並指如刀,嚇得張同休一身冷汗,“張兄,酒席之上,都是自家兄弟,休要如此稱唿,換,換個”


    “那同休便托大了,崇敏賢弟”張同休大喜大悲,如釋重負,“敬你一杯,同休來神都未久,日後,還望多多關照”


    “叮”的一聲脆響,兩人都是一飲而盡。


    “那是自然,一杯酒,便是一輩子,無論命長命短,都是一輩子”武崇敏與他勾肩搭背,說得義薄雲天。


    身子一偏,險些摔倒,身後的從人上前攙扶,袍袖有些寬大,在張同休的杯子上拂過。


    “高陽王,臣,敬你一杯”張同休又來到武崇訓麵前,俯身用他桌案上的酒壺,給自己滿上,又給武崇訓滿上,舉杯邀飲。


    武崇訓冷笑一聲,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泄,張同休卻是撞在槍口上,拿起白玉瓷杯,“唰”的一聲,將酒潑在地上,一雙眼冷冷盯著他,似是隨時準備發作。


    張同休臉色微變,見他不善,強自隱忍,仰起脖子,將杯中酒倒入口中。


    “噗……”


    一口黑血噴出,淋了武崇訓滿頭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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