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業大街,大理寺衙門。


    林一狄深坐在簽押房中,麵如清水,站起身來,走到門前,矯首仰視。


    天氣甚好,冬日暖陽,寒風也不緊,正是散步曬太陽驅寒的好時節。


    林一狄似是得了召喚,信步跨過門檻。


    “少卿何往?”一個緋袍官員出現在他麵前,長著絡腮胡的高大壯漢,大理寺正田讓,形容雖粗獷,但卻是個文武雙全的繡花人物,頗有文采,擅長詩詞,書法尤其出彩,也因此得上官婉兒青眼相加。


    他曾經是林一狄的同黨,都是上官婉兒安插到大理寺的,兩人通力合作,才能在寺卿狄光遠的鐵腕打壓之下站穩腳跟,在大理寺謀得一席之地。


    眼下,卻不好說了。


    那個日子,林一狄記得非常清楚,冬月十一日夜,甚少理睬他的恩主上官婉兒,下了久違的指令,他經過一番權衡,斷然行動,連夜將李重潤拘捕,想著既服從了上官婉兒,又能與明麵上的主家二張兄弟的行動相唿應。


    畢竟張易之要在李重福婚宴上一石二鳥,同時算計東宮和權策,他是清楚的。


    事與願違,張易之算計落空,他的行動孤零零的,顯得無比突兀,反倒給張易之捅了婁子。


    窘迫之下,林一狄也曾試圖掙紮,將李重潤重拿輕放,淡化影響,同時麵見張易之請罪,尋求解套。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那夜之後,田讓便與他寸步不離。


    誰也不會想到,朝野盛傳專斷行事,無人能插手辦案的林一狄,事實上,已失去了自由。


    “本官去外間散散步,可行麽?”林一狄嘴角抖動幾下,擠出個蒼白的笑容,平靜地說道。


    田讓麵上笑容洋溢,陽光下頗為親和,卻是搖頭,斷然道,“不行”


    林一狄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實在按捺不住火氣,厲聲喝問,“田讓,昭容的吩咐,我已經照做了,為何你要軟禁我?”


    “我承認是有左右逢源之心,若昭容不允,一條指令便可,我承昭容栽培提攜大恩,又怎會生出異心?”


    林一狄伸出雙手,按住田讓的肩頭,雙目直視著他,一字一頓,“告訴我,到底是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田讓笑容更加燦爛,肩頭微動,將他的手抖開,雙手用力一推,將他推倒在門內,居高臨下道,“林少卿,您對昭容,若真有如此忠心,又何必汲汲於答案?聽憑安排便是”


    “哼哼,不怪少卿與李監令走動親近,卻原來是興味相投”


    林一狄摔倒在地上,臉色驟變,田讓說的李監令,是殿中監李嶠,朝野著名的三姓家奴,這等名聲,士子文人,無人願意背負,翻身站起來,撣了撣衣袖,拍打身上髒汙,頹然落寞,“罷了,我也不問了,雷霆雨露,我都受著便是”


    田讓雙手一攏,抱著一柄橫刀,未曾絲毫動容。


    “寺正,平恩郡王來了衙門,送了些信函書籍過來,說是有大用處”有官差將一遝文牘送上。


    田讓接過,翻看了下,信函是李重潤筆跡,內裏對二張兄弟頗多詬病,書籍大多是史書,當中批注不少,在帝王內寵諸如夏朝妹喜、商朝妲己、周朝褒姒等人的事跡旁邊,都引申到二張兄弟身上,不吝筆墨,大加撻伐。


    田讓翻檢良久,見信件要麽是寫給相王李旦等近支宗親的,要麽是寫給東宮舊人的,與李重潤關係良好的南陽王武延基,新安縣公權策等人,一封信都沒有,不由挑起了嘴角。


    狄光遠的差事,卻是做的精細。


    “田讓,你大言炎炎,到頭來卻是真的首鼠兩端”林一狄突然出聲了,並指如刀,義正詞嚴,“給你送東西的,是狄光遠的親信,讓你困住我的,根本不是上官昭容,而是權策,是也不是?”


    田讓嗤笑一聲,“林少卿,耳聽為虛,眼見也可能為虛”


    擺擺手,喚來林一狄的隨身差役,“去,將這些文牘,送到神都苑控鶴府工地上,交予鄴國公,若鄴國公不在,便交給張郎中……”


    “若是這兩位問起”田讓意味深長,“就說是林少卿令你呈送,請他們二位示下”


    那差役得了命令,雙手抱起文牘,一溜小跑跑遠了。


    林一狄愣怔住了,有一絲明悟,他一直忽視了,他是少卿,大理寺二把手,田讓卻能卡在他完成上官婉兒指令的時機,順順當當將他軟禁起來,大理寺上下都是聽他命令,完全不理上下尊卑,若沒有狄光遠的支持,他是不可能做到的。


    權策和上官婉兒聯手?


    林一狄心潮起伏,後脊梁骨發涼,吞下一口口水,仰麵靠在椅子上,不再言語。


    兩人沉寂了良久,外頭又有人來。


    卻是大理寺卿狄光遠和宗正寺卿趙祥。


    “田寺正,趙寺卿奉旨前來查看太孫殿下情形,安排人貼身監察,你且前頭帶路”狄光遠袍袖一拂,神情衝淡,瞧不出絲毫煙火氣。


    “是”田讓當即小跑著前去帶路,自有下屬官差接替,站在林一狄簽押房外。


    李重潤的牢房略有特異,寬敞了許多,單獨一人,與旁的牢房都相隔甚遠,還特意在封死的厚牆上,開了個通風通光的方孔,一尺見方,與李重潤的身量差不多高,瞧著很是周到安全。


    他的精神狀態尚好,端坐在一方矮榻上,清瘦了些許。


    趙祥依禮問對,留下了個宗人,帶著兩個官差,與大理寺的獄卒一同看守。


    與狄光遠拱手作別,趙祥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卻又思慮不出,搖頭離去。


    今日,大理寺卻是熱鬧。


    沒過多久,梁王武三思又上門了,他倒是沒有去監牢探望李重潤,隻是跟狄光遠飲茶論道,雲山霧罩地打了一陣機鋒,話裏話外,大抵是施壓,要保證李重潤的安全。


    “相爺放心,大理寺是法司,都要依律辦事,若太孫殿下人身有甚差池,光遠願引咎辭官,擔負其責”狄光遠索性一口說破。


    武三思一噎,不再多言,沉默飲完一杯茶,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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