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以中立地位,屹立政事堂不倒,與岑長倩一樣,都是真宰相,其人頗有智謀方略,能迫平壓力,擊退攻訐,擅長調和陰陽,彌合分歧,力促成事,而非黨同伐異,圖謀利益。


    長子大理寺卿狄光遠選擇追隨權策,他不置可否,在府中父子天倫如故,在政治上,卻保持了明確的距離,從未給過狄光遠任何直接的支持,顯露出武周一朝少見的政治風骨。


    大抵是因此,狄仁傑頗得武後欣賞。


    政事堂排班站位,一向講究先來後到,前一位沒有致仕或者獲罪,後麵的便無法進階,狄仁傑卻是開了先河,在證聖元年臘月,武後將他的班列提到宰相豆盧欽望之前,位居武三思之後,排序第二。


    此事有大背景的幹係,彼時,武後行將冊立李顯為皇太子,總要貶抑一下相王李旦,打壓他的頭馬是順理成章的操作,但狄仁傑的得寵,仍是昭然若揭。


    昔日三武臨朝,梁王武三思、建安王武攸宜、安平王武攸緒三位武氏宗王同列政事堂為相,不足周年,盛況已然不在,武攸宜倉皇落馬,武攸緒自汙求去,除了身段柔軟、長袖善舞的梁王武三思,一個都沒有立住。


    若說這朝堂姓武還是姓李,都是無謂荒謬之事,如武攸緒所說,姓武的,死的並不比姓李的少。


    這朝堂,隻屬於武後自己。


    政事堂,狄仁傑簽押房。


    宗楚客的彈劾奏疏,就擺在他的案頭。


    “哎……”狄仁傑長長吐出一口氣,麵目平淡,隻是眼中有幾許憂慮。


    早在垂拱四年,權策東征越王李貞,他們兩人便結識,那時,他們一個是豫州刺史,一個是東都千牛衛將軍。


    狄仁傑舉起筆,要在旁邊的裱紙上題簽處置意見,遲遲不能落筆,將筆杆一轉一橫,在墨汁滴落之前收了起來,放迴筆架上,陷入猶豫之中。


    狄仁傑站起身,背著手在簽押房踱步,門前光線明亮,有些肥胖的身軀,在地麵上投射下一坨巨大的陰影。


    盤點權策發跡之路,立場飄忽,似是而非,難以判定歸屬,做文治武功大事高調強勢,行陰私鬼蜮手段,卻都是若隱若現,總能找到遮掩,與李家武家各個山頭都不算交好,但說是結仇,也難以找到實據。


    狄仁傑漸漸清楚,權策與他一樣,在政治路線上,都是忠於武後的,但他自己忠於武後,是曲線救國,有條件的,目的是匡扶武後,順利還政李唐,權策呢?


    他的年歲,比武後大許多,大抵不能親眼看見還政之日,也不存在站隊之憂,是以並無興致逢迎下一代的李唐繼承人,權策與他差不離,雖與李氏各家公主關係良好,卻與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都是疏離。


    這固然是純臣之姿,也是武後對他寵信日重的根源。


    但是,他,二十三歲,太年輕了啊。


    狄仁傑胖胖的圓臉上堆滿了苦澀,側頭一望,窗外春和景明,青天白日的,他身上卻一陣陣發冷。


    坐迴桌案邊,狄仁傑看著奏疏上的文字,頗有些眼暈。


    東宮方麵,倒也有幾分本事,從武三思手中挖走宗楚客,從上官婉兒一係挖走崔湜,但一份彈劾權策的奏疏,將兩處傷疤都揭開,同時得罪了三處勢力,宗楚客的下場,不死何為。


    “該奏疏滿紙荒唐,言辭偏激,該員非言官,以詞臣身份,荒廢本業,妄議大政,失人臣體,宜付有司,嚴加訊問”


    狄仁傑寫好了這一行字,又撕扯掉。


    “該奏疏言之有物,先例在前,宜令有司核查厘清,明定是非”


    狄仁傑看著自己的批閱,苦笑一聲,又撕扯下來。


    他不願助長了權策的氣焰,更不能違背朝局大勢,也是進退維穀。


    “狄相爺,上官昭容來了”隨著門外長隨的輕聲通傳,上官婉兒的腳步已然邁過了門檻。


    狄仁傑站起身,自桌案後繞了出來,拱手道,“昭容有令,遣執事通傳一聲便是,豈敢勞動玉趾”


    上官婉兒未語先笑,她是武後身邊的第一親信,自然有拿捏的資格,但她眉眼通透,卻不是恃寵生嬌的人,“狄相言重了,婉兒聽聞,珠英學士宗楚客有份奏疏,分派到了相爺這裏,可做好了批閱?”


    狄仁傑麵上閃過一絲異色,隨即搖頭,“昭容恕罪,老朽上了年歲,辦差慢了些,尚未批閱穩妥,還請昭容稍待”


    “不必了,此事陛下已然知曉,特意命婉兒來取這份奏疏觀瞻觀瞻,還請相爺頒下”上官婉兒語帶深意,理了理臂彎的披帛,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春泓瀲灩,似有讚許之意。


    狄仁傑尷尬一笑,轉身擋著桌案,在桌案上假意挑揀良久,將攤開的奏疏闔上,雙手奉上。


    上官婉兒卻不計較這許多細節,拿了奏疏,返身便走。


    狄仁傑送她到門外,迴了簽押房,呆呆坐了良久。


    百密一疏,他隻思慮了朝野各方勢力,卻沒有料到龍椅上的武後會直接插手進來,動作還這麽快,是權策的寵信已經到了龍之逆鱗的地步,還是有什麽內情,是他不曉得的?


    狄仁傑揉了揉額角,有心去隔壁宰相歐陽通的簽押房走動走動,探聽一番,很快又打消了心思,在此敏感時節,多做多錯,且靜觀後續,再定行止。


    翊善坊,魏王府。


    賦閑許久的淮陽王武延秀,隻帶著兩個隨身小廝,在坊間大街小巷悠遊。


    他今日收拾得花枝招展,身上衣衫明豔錦繡,金鑲玉的腰帶雕鏤著繁複的花紋,額頭上貼著金色火焰花鈿,比禦前千牛衛還要冶豔幾分。


    不久,有一乘綠昵馬車吱呀吱呀晃了過來。


    武延秀大喜,快步迎上前去,踏步上了車轅,又迴頭,令兩個小廝到兩處小巷口守著。


    綠昵馬車的簾帷撩起又落下。


    未幾,武延秀倉皇滾落在地,臉頰上有幾道抓痕。


    見此情狀,不遠處的轉角閣樓上,武崇敏長長舒了口氣,神色複雜。


    如此片刻,武延秀便被趕出,既是說明李裹兒並未墮落到了以色侍人的地步,也說明武延秀的急色。


    武崇敏身後,降龍羅漢背起了手,一個閃著鈍感的鐵疙瘩一閃而過。


    武崇敏是權策一手帶大的,不可能讓他帶著陰影度過餘生,若是真有不堪之事發生,那輛綠昵馬車裏,無論有誰,絕不能留下。


    武崇敏微微歡喜,徑直離去。


    “算你走運”玉奴輕聲吐出幾個字,冰寒的眼睛看著的,卻不是狼狽的武延秀,而是駛出小巷的馬車。


    權策的愛恨,便是她的愛恨,與武崇敏相比,李裹兒的地位,又要等而下之,兩者衝突,他要偏幫的,絕不是李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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