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苑,合璧宮。


    武後親臨安國寺,龐大的四大天王連體神像自側殿移出,上頭蒙著灰色的錦緞,寺內一些披著袈裟的僧侶環繞著神像走動,口中念念有詞,為首的大和尚還用竹枝蘸了青玉瓶中的水,向龐大的神像揮灑,向西方極樂世界傳訊,請四大天王元神盡早離去,免遭誤傷。


    上百名工匠散在四周,跪拜祈禱,先請神靈寬恕,手持斧鑿刀鋸,各色家夥事兒齊備,隻待一聲令下,就可以讓這安享香火供奉八年之久的神像恢複名貴木料的本色。


    祭告祈禱完畢,灰色錦緞緩緩撤去,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神像了。


    大和尚們向武後稽首行禮,並不跪拜,這是武後給這些佛家信徒的特權,武後雙手合十,垂首還禮,請他們返迴僧廬潛修。


    “陛下,都已準備妥當”殿中監李笊帶著一長串人進場,他們手中都捧著漆盤,上麵有花樣繁複的宮緞覆蓋,邊上還放著一紫一黃兩條一指寬的綢帶,分割好的白檀木方安置在上頭,待正旦日賞賜給公卿文武。


    “嗯”武後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刻下令,她負手走到約莫有丈許高、兩丈多長的神像前,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拖著長長的裙裾,繞著神像遊走,看著姿態各異的四個法相,東方持國天王,身白色,手持琵琶,南方增長天王,身青色,手仗寶劍,西方廣目天王,身白色,手中纏繞赤索,北方多聞天王,身青色,手持寶傘,各自橫眉立目,兇神惡煞,看著看著,不由咯咯樂了起來,一發不可收拾,腰肢都為之彎下,跟在後頭的上官婉兒和謝瑤環齊齊上前,攙扶著她。


    “咯咯咯,朕笑得了不得,婉兒,佛經浩如煙海,你可曾聽聞四大天王有內鬥之事?”武後開口發問,卻是不著邊際。


    上官婉兒皺了皺眉,思索良久,搖搖頭,“婉兒才疏學淺,未曾聽聞”


    “那你說,這四個護法神,有沒有一顆想要成佛的心?”武後又提了個怪異的問題。


    上官婉兒不得要領,心念電轉,賠笑著道,“婉兒以凡人之心,度神靈之腹,還盼神佛莫要怪罪我犯口舌才好……佛陀乃無上大道,法力無邊,永生不滅,踏上修行之路,想來都有修成佛果之心”


    武後仰著頭,似笑非笑,倒是沒有再追問,讓上官婉兒如釋重負。


    靜默良久,武後轉身向外行去,口中感慨,“四大天王,東南西北,二青二白,纏結於一體,與朕的幾個子侄,多像啊”


    餘韻悠悠,震得上官婉兒和謝瑤環齊齊色變,二青二白,二李二武,廬陵王李顯,皇嗣李旦,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封爵案,江南道案,白檀木案,接二連三的大案,都是這四人在背後明爭暗鬥,合縱連橫,四大天王向佛,他們四人,向的,是陛下身下的皇帝寶座,卻是恰如其分。


    隻是不知,四大天王背後,是不是也有一隻黑手,像郎君這般?


    上官婉兒心馳神往,麵上癡迷驕傲之色一閃即逝。


    “陛下,冠軍侯在寺外求見”神都苑宮監楊思勖快步跑來,到了近前,才改為不疾不徐,頭上蒸騰起白白的霧氣。


    武後腳步一頓,“權策?他不去接待合布勒和大祚厲,來此作甚?宣他進來”


    “臣權策拜見陛下”權策進門的姿勢也是著急忙慌的,眼睛還很不規矩地四下裏看,見四大天王神像還沒有千刀萬剮成零碎兒,鬆了口大氣。


    “起來吧,你來見朕有何事?可是室韋和靺鞨出了什麽變故?”武後並不在意他的小小失禮,更關心邊塞外藩。


    權策連忙道,“迴稟陛下,並無變故,臣與合布勒商議妥當,室韋兩千零四十六名精壯充入北衙,從募兵例,如何選派調度,由左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安頓,他本人的宅邸業已選定,在北門修義坊,隻是封爵未定,規製暫時未曾安排,靺鞨部大祚榮等人入國子監修業,一應物料儀軌,皆從無爵宗親例,不事特殊”


    武後緩緩點頭,牽起他的手,向外行去,“唔,措置得倒是妥當,隻是公務既無差池,你急著來見朕,所為何事?”


    權策臉頰微紅,支吾兩聲,腳下生根,不動。


    武後起了些興趣,四下裏看看,頓時了然,饒有興味地問道,“莫不是要來求取白檀木?”


    權策連連點頭,雙手支愣著比劃了兩下,“陛下,臣想要求取這麽高,這麽大的一塊白檀木”


    武後莞爾,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倒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告訴朕,你要這白檀木,作甚?”


    權策脫口而出,“臣想要雕刻成韋陀菩薩神像,獻給姨母,姨母現在供奉的神像,是紫黑色的,不太好看”


    武後聽了,幽幽一笑,“嗬嗬,也罷,卻是有良心的,不枉太平疼愛你一場,朕準了”


    轉過身,一手撫著權策的脊背,一手指點著四大天王的神像,嘴角掀起一抹複雜的笑意,“這四大天王,便隨你折騰”


    “謝陛下隆恩”權策躬身謝恩,心中卻加了分小心,他不理解武後這異樣的神情,所為何來。


    “韋陀菩薩,護法神?嗬嗬”武後意味莫名,負手離去。


    殿中監李笊湊了上來,仗義地拍了拍胸脯,點了點手下手持刀斧的大隊人馬,“大郎,你要個什麽形狀?”


    權策琢磨了一番,想了想太平公主那個小佛堂的空間,指著東方天王道,“就將這個持國天王身體部分挖空出來……”


    眾多工匠蜂擁而上。


    工匠都是精心遴選過的藝高人膽大之輩,不用繩墨,隻憑肉眼便動手,大半個時辰的功夫,權策要的木料便齊齊整整挖了出來。


    “冠軍侯,老奴安排了車馬,方便轉運”楊思勖很是古道熱腸,趁著內侍搬運的時候,輕聲說道,“冠軍侯,廬陵王夫婦遠在房州,幾位貴人到底年幼,在神都孤零零的,眼看要到大年三十,可能去義陽公主府聚聚?”


    權策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笑了,“宮監費心了,今年三十團圓,在太平姨母府中,高安姨母一家、千金姨母都會去,杞國公也會去,楚國公和幾位縣主也在受邀之列”


    “多謝冠軍侯”楊思勖聲音有些哽咽。


    權策拍拍他的肩頭,他不知道楊思勖為何對廬陵王一支百般關照,風大雨急時也不改弦更張,但一個宦官,能有這份忠義之心,算是難得。


    兩人一道走出神都苑,卻見到一行身著白衣,披頭散發的男女老少步行入重光門。


    權策麵露疑問之色,楊思勖早早派了人去打聽,迴來解釋道,“是馮君衡的家人,籍沒入宮為奴”


    權策點點頭,心頭沒有激起一點漣漪,昔年越國公馮盎,南征北戰,滅國無數,也是一代人傑,到這裏,算是絕了根兒了。


    麟趾殿,臨淄王李隆基看著馮君衡的幼子,九歲的馮元一,他剛剛受了宮刑,身形孱弱,滿麵蒼白,褲襠中的血腥氣猶在,滿臉驚慌恐懼,瑟縮著不知往何處去,活像是待宰的羔羊。


    “老高,讓他跟著你吧”李隆基歎口氣,拂袖而去。


    高延福躬身行禮,摸了摸馮元一的後腦勺,“你這孩子,命不好,跟著我,學著做個好奴才,在宮中,你的本家姓名不能留了,太紮眼,容易犯忌諱,就跟我姓,咱們幹的是力氣活,但不能短了士人的氣節見識……”


    “你就叫,高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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