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無好宴,亦難有善果。


    武後拂袖颯然而去,對權策的建議不置可否。


    殿中宮女太監,將泉獻誠的屍首拖了出去,清理滿地血汙。


    “大郎,我們走吧”太平公主緩緩走過來,將一直保持著躬身姿勢的權策扶起,卻驀然發現,權策並不如他禦前答對表現出來的那般從容有度,眼底埋著深入骨髓的憂傷和疲憊。


    “大郎,泉大將軍父子,為國盡忠,死得其所,你是皇家羽翼,萬不能因小臣而失大體,且節哀,莫要傷了身子”太平公主柔聲勸慰,雙手按在他的兩邊胳膊上輕撫,眾目睽睽下,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


    “是,姨母”權策應了一聲,抬眼望向武後離去的方向,他早見慣生死,泉獻誠父子即便令人心生憐憫,也並不會令他憂傷,他憂傷的是自己,泉獻誠乃是蕃將,若真能統率禁衛參與正旦大饗,對大周威望極有增益,大周一年之內兩度擊敗吐蕃,踏平西突厥叛逆,立威目的已經達到,該是施恩懷柔的時候,可偏偏,朝爭兇猛無情,刻不容緩,他無法將泉獻誠的人頭留到那個時候。


    為了贏得政治鬥爭,不惜損害國家利益,聽聞朝野多有人稱他是佞臣,如今,是不是名副其實了呢?權策嘴角溢出苦苦笑意。


    “大郎”眼見這對姨甥就要相攜出殿,皇嗣李旦忍耐不住,叫出聲來。


    權策迴身,看到的是他涕泗橫流,悲愴難言的模樣,正要開口,臂彎一緊,太平公主挽著他的手捏了他一把。


    權策悚然而驚,他才在武後麵前為李旦說了話,若是緊跟著就有言語互動,落在有心人耳目中,定會成為黨附皇嗣的把柄。


    他終究隻是抿緊雙唇,長長一揖,無言而走。


    “權郎君,且稍待,本官車駕破損,要找你打個商量,借匹馬用用”武攸宜又叫住他,麵上帶著忐忑的笑意,“隻是不知,可否便宜?”


    太平公主立即抓住話茬,倍加親近,“武尚書客套了,今日有些晦氣,我有意帶大郎去郊外祈福,若尚書不嫌棄,他那匹玉逍遙,便借予尚書代步”


    武攸宜微微舒了口氣,躬身施禮道謝,與太平公主和權策兩人一道出殿,武後適才那句話,將他與武承嗣、武三思並列,令他心驚肉跳,他無所求,隻要朝野莫要將他打入奪儲一黨便好,這等捅破天的大事,是富貴,他消受不起,是罪過,他也承擔不起。


    殿中眾多詞臣尾隨在三人之後,各自惶恐而出,心中盤算各不相同。


    隻餘下孤零零的李旦,儲君之位是他的,有人要謀奪,他竟成了局外看客,霧裏觀花,焦灼與恐懼四麵來襲,令他透不過氣來。


    一行人才出宮門,便見到一隊秋官衙門的官差持手令入宮辦差。


    翰林學士宋之問多嘴,出聲問了句,“爾等持械入宮,所為何事?”


    “迴官人,我等奉尚書、侍郎發派,入宮捕拿案犯”官差吏目很是恭敬,朗朗迴道,似是並不機密。


    “所辦何案?捕拿何人?”宋之問自覺得了體麵,麵帶得色,大模大樣追問。


    “我等辦理的是麟趾殿起火一案,據查實,禦史中丞來俊臣嫌疑巨大,宋侍郎呈遞狄尚書,會商之後,簽派兩路官差,一路捕拿來中丞家中管事人等二十一人,一路入宮捕拿殿中侍禦史王慶之,請官人訓話”吏目更見恭敬,聲音更大了些,不隻是他們一行人,便是宮門守衛,都聽得清清楚楚。


    宋之問大驚失色,恨不能自己掌嘴,訓話?這等滔滔洪流,興風帶雨而來,他避之唯恐不及,怎麽敢訓話,艱難咽下一口唾沫,手舞足蹈連連擺手,方才那點所謂的得意消散無蹤。


    宋之問多嘴一問,惹得一身腥臊,身邊同僚齊齊往左右散了去,生怕遭了連累,偶有相熟知心的,相互交換眼色,不時朝前方望去,後脊梁骨冰涼。


    權策攙扶著太平公主上車輦,兩人都聽到了官差的迴話,權策古井無波,太平公主卻是抖了抖,攥緊了權策的胳膊,強作鎮定,與武攸宜點頭為禮,進了馬車。


    權策與武攸宜和諸多詞臣拱手作別。


    “權郎君,久聞你有兄長風範,一手調教崇敏、崇行兄弟,個個出類拔萃,攸暨卻是有福之人”武攸宜出言謹慎,委婉表達,還不肯將話說全。


    “尚書謬讚,權策愧不敢當,尚書與兩位世叔交好,晚輩也是同宗,本該多有來往”這種級數的機鋒,於權策輕如無物,隨意幾句,看似在家常,實則立意昭然,隻要武攸宜與武攸暨、武攸緒靠成一堆,做武家的清流,他是樂意相交的。


    武攸宜拱手一笑,跨上玉逍遙,快馬而去。


    權策踩著車轅,上了馬車,先就跪倒在地,向太平公主請罪,太平公主注目他良久,神色變幻幾番,輕輕歎了口氣,將他扶起,撣去衣衫上的灰塵,扭過臉,望向另外一邊,神色在清冷之中,有幾分掙紮。


    秋官衙門,宋璟的簽押房。


    秋官尚書狄仁傑匆匆而來,坐在他對麵,神色陰沉,事實上兩人才分開沒有多久,方才是宋璟去了狄仁傑的簽押房,會商抓人事宜。


    “同僚經年,本官不知,你竟然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狄仁傑口氣不鬱,這邊抓人的手令才發下,宮中就傳出泉獻誠死諫武承嗣奪儲的消息,兩者一合,他哪裏不知道,給當了槍使。


    “尚書莫急,秋官衙門乃是法司,行事依法依證據而行,不幸遇到巧合,非戰之罪”宋璟慢悠悠為狄仁傑斟茶,淡然得很。


    “說得輕巧,如此逼迫,武承嗣騎虎難下,若是跳了牆,國祚將如何?”狄仁傑拍案大怒。


    “誠如你所言,如此逼迫,攻其不備之下,國祚尚且難以保準,若是待其準備充分,又當如何?”宋璟針鋒相對,神色比狄仁傑更加嚴厲,逼問道,“尚書何以教我?”


    狄仁傑頹然,將那杯衝泡出來的炒茶一飲而盡,閉目深深吸了口氣。


    “尚書,天下混沌,人心如何,也該碰上一碰了”宋璟仍舊不緊不慢。


    “陛下何等性情,你當碰了便碰了?當如何收場?”狄仁傑鼻息咻咻,胸膛起伏不定。


    “嗬嗬,碰一下,未必定要分個青紅皂白,分清大勢,分野敵我,再和稀泥,徐圖後勁,自有棋高一著的人去做,何必操心?”宋璟不帶一絲煙火氣。


    狄仁傑看了看他,微微搖頭,這世道卻是變了,連最是耿直方正的宋璟,也講起朝爭之道來了,歎口氣,拂袖而出,形勢不由人,大幕已開,總要做些預備。


    翊善坊,鳳閣侍郎李昭德的府邸。


    他仍舊保持自己的工作節奏,上午在宮中處理文牘,午後迴府待客。


    今日的客,卻隻有他的幕僚親信。


    “相爺,武承嗣為王,又為相,壓迫相爺久矣,今日局麵,不失為天賜良機”


    “不可不可,此番雖事起倉促,諸多案件纏身,魏王被動,然而若是聖心默定,魏王仍有可能反敗為勝,不可不慎”


    李昭德擺擺手,令幕僚靜下,鷹目幽邃,“且靜觀其變,待到風光明朗時,無論他敗,他勝,都可從容動作,隻不容他再在宰相班立足”


    梁王府,武三思一襲黑袍,枯坐八角亭下,自斟自飲,麵色陰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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