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元年已到五月,武周革命漸行漸近,武後高居禦座,若有若無地暗示,朝中諸武推波助瀾,風起雲湧,各路人馬你方唱罷我登場,各自大顯神通,或者為了所謂效忠,或者為了所謂社稷,歸根到底,所做的事情差異不大,都是為自己和同黨謀取利益罷了。


    發六道使,是武家一黨使出的毒招,也標誌著中樞朝局已成鐵桶之勢的情形下,武後將鬥爭觸角引向地方,所謂六道,指的是河東道、河北道、山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劍南道,太宗皇帝將天下總分十道,六道使便是除了兩京所在的關內道和河南道,以及偏遠的隴右道和嶺南道之外,將天下腹地一網打盡。


    權策對六道使這個名號如雷貫耳,並非因為此名有些玄幻氣息,更是因為其中帶著斑斑血淚,六道使口銜欽命,行走六道,所作所為毫無節製,察訪當地民情官風隻是借口,真實目的是淩逼地方大員站隊,清洗異己,因都是京官外出,對地方實情並不了解,便采取了最殘酷的手段,每到一地,先就將當地因罪流放,或有謗議武後前科的囚犯,全數斬盡殺絕,以此酷烈行動,查探官員反應,若有妄議妄動者,便是第二輪殺戮。


    六道使,揭開了武後恐怖統治的慘烈一頁。


    權策眼看著紙條化為灰燼,心中顫栗,他怕,他行事穩當,又有無字碑加持,並不怕誰查探,他怕的是,武後讓他去做六道使。


    此事醞釀操盤之人是傅遊藝,殊無人情人性可言,又正值武後打磨他收服他的關鍵當口兒,讓他做六道使,可能性極大。


    權策麵容慘淡,青白一片,六道使威風顯赫一時,讓誰生就生,讓誰死便死,卻招致朝臣劇烈反彈,武後政治目的已然達到,輕輕巧巧將這些使者丟出來背鍋,官場盤根錯節,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六道使無人得以善終。


    權策用力掐了掐額頭,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好險好險,此事未成定局,他還有機會自救一下。


    稱病?受傷?發瘋?


    權策腦中迅速跳出這幾個詞,曆來朝臣避險,大多選擇這幾個套路,君王一般不為己甚,換人便是,然而,在多疑嚴酷的武後麵前,一切規矩都不成立,極容易弄巧成拙。


    “不行,必須要在她眼皮底下,要合情合理”權策否定了幾個簡陋的設想,閉上眼睛,心神漸漸溫涼下來,得下一盤又短平快,又複雜的大棋。


    太初宮,宣仁門,東都千牛衛新一輪擴招有序進行,經曆一次東征,兩次內附典禮觀兵,東都千牛衛已經是軍中金字招牌,招兵已不需登門踏戶四處遊說,不少人看出東都千牛衛招兵的路數,山東士馬子弟,庶族地主子弟中,鬱鬱不得誌的,競相前來,騎馬佩劍之人,絡繹東都,成為街頭一景。


    鄭重令韓齋與王暉負責此次招募,兩人備好的幹糧馬匹,倒是都用不上,坐地選人便可。


    “郡望姓氏?”


    “家中田宅幾許?”


    “嫡出庶出?”


    “排行老幾?”


    就這麽幾句話,顛來倒去地說,幾日功夫,王暉嘴巴上起了好幾個燎泡,隻是神色興奮,四不要的口訣吆喝起來很是響亮。


    “嫡出不要,長子不要,貧農不要,文士不要”


    一句話出,讓不少人如喪考妣。


    又有一人,錦袍玉帶,前唿後擁來到案前,身後刁奴手賤,搖搖晃晃過來,搡了旁邊站立的備身一把。


    “嗆啷”一聲,橫刀出鞘,冷氣四溢,徑直劈砍在那刁奴手臂上,將胳膊齊根斬斷,鮮血噴湧。


    “嗷”刁奴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捂著傷處滾地哀嚎,頭頂又吃了一腳,當即暈厥。


    那錦袍公子哥何曾受得這等委屈,大怒,“好混賬,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與我拿下”


    身後一眾奴仆,卻無人敢動,隻見不知何時,一列十餘人的千牛衛備身已到達現場,冷眼盯著他們一行人,當先的隊正揮手令將那斷臂刁奴收押,冷聲開口,“爾等再敢行兇,一體拿下,軍法論罪”


    “好,好,這東都千牛衛,還邪性了,敢這樣對我武受燁的,你是第一個,咱們等著瞧”錦袍公子也頗知道些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當下不再硬抗,叫囂兩聲了事。


    “啪”一巴掌拍在案桌上,卻震得自己掌心發麻,“爺要入夥”


    王暉微笑,直接搖頭,“不收”


    “為何?你那四不要爺可一樣沒占”錦袍公子臉色陰沉。


    王暉越過他,“下一位”


    “在下李惇,乃大唐宗人,非嫡非長,家有……”


    王暉不待他說完,便擺手拒絕,“不收,下一位”


    李惇愕然,與那武受燁一同站在邊兒上,見王暉韓齋收人,直看了兩個多時辰,漸漸迴過味兒來,雖口中隻有四不要,實質上卻是六不要,不要武家人,也不要李家人。


    李惇還好,拂袖而去。


    武受燁卻沒那麽好打發,戟指王暉,怒聲道,“好,東都千牛衛帶種,爺還非進不可,且等著,爺便讓你們看看,爺是怎麽進去的”


    見旁邊備身又將手按在刀柄上,武受燁猛地將手指收迴,恨恨而去。


    傍晚時分,王暉等人指揮備身收攤,卻有一彪人馬斜刺裏殺出阻攔。


    正是王暉的前任上官,右衛將軍,弋陽侯武延秀,身後閃出個陰笑的身影,可不正是武受燁去而複返,卻原來去搬救兵了。


    “他為何不能收?”武延秀沒有下馬,揮動手中馬鞭,抽打在桌案上,卷宗紛紛揚揚。


    王暉微微氣沮,迴身尋人,卻見韓齋挺拔如鬆,眼睛看都不看武延秀,隻管看著自己,耳邊響起東都千牛衛軍魂軍紀,啪的一聲肅然挺立,“東都千牛衛,行事自有章程”


    武延秀略感詫異,不怒反笑,舉起馬鞭問道,“好,有章程就好,你倒是說說,哪條章程他不符合?”


    王暉自然不能說武家子弟不收,掃了武受燁一眼,找借口不要太容易,脫口就來,“無勇力,無精神氣,此等人休說是東都千牛衛,便是普通軍衛,怕也沒人會收”


    武延秀眉目陰沉,“王暉,你是鐵了心不給我這個麵子了?”


    “東都千牛衛,軍法不容情”王暉亢聲迴答,聲音嘹亮,四周不少看客拍起了巴掌喝彩,東都千牛衛掛了東都的名號,東都本鄉本土人士,都拿這隻長臉的隊伍當自家人看的。


    武延秀一勒馬韁,掉頭欲走,武受燁趕忙懇求,“三叔,可要幫侄兒這個忙,這東都千牛衛進不去,侄兒哪裏還有顏麵在?”


    武延秀怒極,揮著鞭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狠抽,武受燁開始還隻是受著,見他發了狠心,便腳底抹油,哭嚎著逃竄,一眾仆役尾隨著叫喚,狼奔豕突,頗是好看。


    “顏麵?豬狗不如的東西也曉得要個顏麵,爺們兒的顏麵又到哪裏找去?”


    武延秀心中怨毒,眼角瞟了王暉一眼,冷意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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