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坊,義陽公主府,權策深感自己不孝。


    父母雙親都不是熱乎人,情感素不外露,畢竟是自家骨肉,又是嫡長,見他淒慘模樣,權毅方寸大亂,將家中老小仆役全部遣出去,延醫問藥,因為跑得不夠快,發作打死了幾個下人。


    義陽公主從見到他就開始搖晃,坐立都不穩當,眼圈通紅,用力掩著口鼻,未曾啼哭出聲,在他臥榻前,握著他的手,嘴唇抖動,卻說不出話。


    權策也不能說話,父子、母子相對,總是父母親的眼神遊離開來,他們不敢看,不忍看,還是覺得歉疚,權策不得而知。


    第一批醫生來了,走在最前頭的年歲不大,兩撇山羊胡很打眼,氣息淩厲,先給他把脈,又翻來覆去摸骨,按摩推拿了一陣,再把脈,歎口氣,搖頭走了,他才出門檻,權策身上,被他摸到的地方,針紮一樣生疼,腹腔內翻山倒海,五髒似乎在移位,權策反倒鬆了口氣,總算不用再裝了,全身疼得抽搐,冷汗連床榻都濕透了。


    後麵幾個醫生見狀加了小心,同行是冤家,誰也不願自認水平低,依次上前把脈,看舌苔,忙碌一陣,心驚對視,從脈象症狀來看,血脈逆行,內腑有枯竭之兆,搖頭告辭,不收診金。


    第二批醫生來了,這次幾人合作精神稍好,商議了良久,仍是不得其解,隻有一個八字胡的醫生不合群,最後上手,獨自檢查,推拿,忙活了好半晌,權策身上痛感盡去,神色複雜地看了這醫生一眼。


    那醫生保持著隊形,搖頭歎息,離去。


    次日,姨母高安公主自長安遣來數名醫生,其中有兩名禦醫,在他們到來之前,權忠引著個絡腮胡醫生先進門,這幾日,他這未名小院兒,隻要是醫生,統統來者不拒,多個絡腮胡並不引人注目,他伸著手要把脈,要推拿,權策老實服從,神經繃得很緊,不出意料,熟悉的劇痛卷土重來。


    然後,禦醫和長安名醫爭執討論半晌,同樣無力迴天,頭發花白的禦醫人老多情,摸著權策的臉頰憐惜不已,“老夫行醫一生,未見如此病症,也未見意誌強悍如你者,即便此時孱弱,將軍之名,你當之無愧”


    “是極,將軍誠孝,意念感天動地,本以為五內俱焚隻是個形容詞,卻未料到,先祖用詞之精準,於此地應驗”


    義陽公主聽出長子沒救,且忍受劇痛折磨,頓時大放悲聲,抱著權策哭得背過氣去,權竺、權籮嗚哇大哭,雛菊竟欲撞柱追隨,榴錦將她死死拉住,臥房內哀聲一片。


    權毅在庭院,眼前閃過一幕幕畫麵,懦弱的長子,英氣的長子,叛逆的長子,莫測的長子,還有眼前,奄奄一息的長子,跪倒在地上,仰頭望天,幹裂的嘴唇微抖。


    鄭重也跟著跪在旁邊,哐哐哐哐,連叩數十個響頭。


    此情此景,知曉內情的權忠和沙吒符,也不能無動於衷,默默垂首,跪在後麵。


    “平安郎?”祝三嫂驚叫一聲,卻見剛會蹣跚走路的小平安叉著小腿兒,一搖一擺,來到沙吒符身邊,挨著他跪下,他平素與沙吒符最是親近。


    “嗚嗚……”祝三嫂沒有再拉他,捂著嘴抽噎,老天開開眼,大郎那麽好的人,實在不應遭這份兒罪。


    入夜時分,權立慌慌張張衝迴來,他去洛陽郊外尋訪名醫,帶迴來一個鄉間郎中,當地十裏八鄉都說醫術了得。


    卻見那人穿著邋遢,髭須髒汙,但此非常之時,死馬當活馬醫,權毅等人也顧不得許多,畢恭畢敬請醫生入座,凡事有求必應。


    把脈,推拿,將權策翻來覆去折騰,良久才結束動作,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日後多寫些傳奇話本兒來看”,拔腿就走。


    醫生們的程序如此雷同,眾人已然習慣,愁雲慘霧還未凝結,權策已然睜開了眼睛,費力地喚了聲,“母親,父親”


    “我兒,我兒醒來了”義陽公主情緒驟起驟落,好懸沒有把持住,腳下鬆軟,權策起身上前要攙扶,豈料折騰了幾日,身體虛弱,母子二人滾落一團。


    權策病症一除,卻還要將養些時日,恢複元氣,宜靜不宜動,呆在自己小院兒,北衙千騎入洛陽,他無法再不露麵,強撐著病體將他們安頓在武後指定的宣武門,令一切作息操演如舊,迴程身體不適,在一家客舍休息,見到了讓他那個疼得上天入地的醫生。


    “屬下占星叩見主人”去掉偽裝,年紀不到三十,幹淨利落。


    “原來你沒有胡子”權策失笑,他每次現身胡子都不同,也是有趣,“你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手段,可是家學淵源?”


    “屬下自小隨師傅遊方,學不會治病的功夫,學陰損害人招數進展飛速,獨到之處甚至能青出於藍,師傅不喜,逐我出師門”占星訕訕然。


    “哈哈哈,也算是異數”權策大笑,拍著占星的肩頭勸慰,“你要記得,有時候,害人招數也能救人,有時候,救的人,比治病救的人,要多得多”


    “嗯”占星重重點頭,滿臉都是獲得認同的喜悅。


    風迴長安,權策竟然是真的瀕死,連禦醫都束手無策,疑心作偽的聲音消失無蹤,長安權貴被更重要的事情轉移了視線,薛懷義召集兩都高僧近百人,疏解大雲經,聲勢浩大。


    大雲經何物?長安一時間紙貴,大雲經賣得屢屢斷貨,明眼人翻看不片刻,真相便已大白,卻又齊刷刷鴉雀無聲。


    太平公主率先打破了沉靜,登門拜訪高安公主,以兩位姨母的名義,賜下大量藥材補品,給外甥兒補身子。


    其後,武承嗣派長子武延基前往東都,拜見千騎將軍,饋贈義陽公主金千兩,錢二十萬貫。


    權策笑了,他的苦肉計瞞過了李家,他們不會因為大雲經報複他,反倒會因他的嘔血有所觸動,武家得了好處,暫時會忙於安撫他,佛道更是會遠遠避開他,武後很滿意,皆大歡喜。


    他的目的達到了,雖然很多事情不光彩,更是利用了父母、摯友和長輩的關愛之心,但他不後悔,他必須要展示一些手腕,不能任由各方勢力擠壓逼迫,若不然,遲早被推入深淵,萬劫不複。


    好好活著,是最大的正義。


    他抹了一把臉,手心一片潮濕。


    淚水,最是世間無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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