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席,太平公主獨留下權策,凝視良久,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兩隻手指捏住了他下巴,“聽聞母後幾次三番這樣愛撫於你,何故?”


    “臣不知”權策神色微變,旋即恢複從容,他雖無意高攀,然而太平公主卻實實在在是他的隔房姨母,經曆了高安公主掏心掏肺的溺愛,他對這些肢體接觸,並不如何排斥。


    “你隻知惠範是六根不淨的僧人,可曾想過你的薛師?”太平公主慢悠悠問道,她產生了濃烈的好奇心,這一遭,他又會如何脫身?


    “臣一時輕狂,出言無狀,改日便赴東都請罪”權策始終淡定,畢恭畢敬。


    太平公主收迴手指,神情冷卻,“還當你成精了,卻不過一頑劣孺子,今夜本宮不與你計較,你且下去吧”


    “臣告退”權策行禮如儀,倒退幾步,站直腰身,闊步而去。


    “公主,惠範大師求見”門外傳來通傳聲。


    “讓他滾”太平公主咆哮,暴怒起來,將房間裏的琉璃燈罩重重摔在地上,伴隨著脆響,燈罩四分五裂,她心中驀地劇烈抽搐,那是薛紹親手設計製作的,綠葉紅蕊。


    “你是綠葉,我是紅蕊,要包容我,保護我”新婚燕爾,兩人纏綿錦榻,喁喁私語。


    “非也,適才的情形,明明你是綠葉,我是紅蕊,你包裹著我”她的駙馬,壞笑著說羞死人的話,仍是優雅雍容。


    權策方走出正堂,就見林苑灌木叢邊,立著一身潮濕氣息的上官婉兒,她似乎很喜歡沐浴,沐浴之後,還要在外逛悠,她的臉色很凝重,輕聲斥責,“大郎,你何以如此衝動?你不隻是寫了首詩而已,也不隻是間接招惹了薛懷義,你讓佛家威信掃地,你,你會觸怒天後的”


    權策當然知道佛家在武後心目中的地位,不僅是用來對抗道教,更是用來攪亂世人思想,儒家男尊女卑,道家陰陽對立,隻有佛家,一句無我相無眾生相,連同性別一並模糊,最是好用,然而,他敢於踹那些禿驢一腳,就已經準備好了後手,眼看上官婉兒為他急切,他不好再跟沒事兒人似的,“是我魯莽了,多謝,多謝……”


    此情此景,再叫待詔官職,未免欺心,婉兒又叫不出口,重複幾遭,聲音漸小,還是沒找到合適的稱謂。


    上官婉兒卻沒有心情與他糾纏這些細枝末節,頗有些怒其不爭,“大郎,混沌求生,已是不易,何苦逞一時意氣?此間事料必很快傳入宮中,我且迴宮,盡力轉圜一二,你,自求多福吧”風風火火擰身就走。


    “婉兒”權策脫口叫住她,上官婉兒頓步迴首,眉頭輕蹙。


    “今夜你我同在公主宴席上,你去天後駕前為我分說,行跡太明,於你不利”


    上官婉兒眼神微柔,“莫要憂心,我有分寸,不要忘了,我與你一樣,落地就是戴罪之身,我不會為了你,讓自己置身險地”


    權策釋然,拱手而笑。


    上官婉兒拎起裙裾,蹲身還以福禮。


    次日,天剛蒙蒙亮,義陽公主府門前人喊馬嘶,武延秀率眾將此地團團圍住,麵目猙獰,他特意起了個大早,從宮中搶得這個差事,就是要狠踩權策一腳,一泄心頭之恨。


    大門洞開,儀門洞開,二門洞開,一切房屋門都洞開,除了個羅鍋的門房老蒼頭,空無一人。


    “潛逃?權策竟敢潛逃?”武延秀暴怒,原地策馬轉圈,揮舞馬鞭四處抽打。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梵音四起,法門寺義敬大師率眾多僧眾緩步而來,義敬長須微卷,袈裟僧衣,寶相莊嚴,值此薄霧蒙蒙之際,頗有一番仙風道骨。


    武延秀高踞馬上,傲然俯視,“和尚來此為何?”


    義敬不卑不亢,“貧僧受托而來,權居士窮究佛理,陷於識障,誤墮魔道,嘔血三升,神誌不清,如今已由沙門護法護衛,送往東都白馬寺渡厄”


    “嗬嗬,大和尚倒是說的輕巧,我奉天後製令,擒拿權策,他去了白馬寺,我便去白馬寺把他抓來”武延秀不為所動。


    義敬從身後沙彌手中拿過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權居士因苦讀此經書入魔,請將軍轉交天後,一切自有分曉”


    武延秀還待猖狂,卻被身邊眾人合力勸下,涉及到這些禿驢的神神叨叨的事情,委實不好招惹,跑去白馬寺的權策就是一個鮮活例子,活蹦亂跳,文采武功,不過寫詩罵了個花和尚,便招來無妄之災。


    “我們走”武延秀比劃了好幾下,到底沒敢用馬鞭抽光頭,恨恨一抽馬屁股,返迴大明宮複命。


    義敬雙手合十,向老蒼頭一禮,率眾緩步返迴,眾僧都是神秀大師徒眾,所念都是北派禪宗楞伽經。


    “師尊,權策黃口小兒,我們為何要聽任擺布?”


    義敬不答,他的袖子裏,有一串金絲硨磲佛珠,寺裏才剃度不久的僧人失蹤了,那人十分重要,攸關佛門在世間行走的眾多耳目。


    “師尊,您可曾驗視過包袱中是何物?會否對我佛不利?”


    義敬眼中精光電閃,仍未言語,心中默禱,神秀師尊,您一力阻隔沙門涉足權鬥,奈何權策果真有大慧根大福緣,是他發現了這本經書,我等助他一臂之力,於沙門有大造化,我等隻是順勢而為,未曾違背師尊法旨。


    大明宮,蓬萊殿,武後踞坐桌案之後,麵沉似水。


    武延秀述說此行見聞,將權策逃竄的責任一股腦扔在禿驢頭上。


    “你去吧”武後揮手斥退,“你們也下去”


    上官婉兒等人行禮告退,眼睛掃過桌案上的包袱。


    武後沒有打開包袱,雙目微闔,等了半晌,額頭有梅花花鈿的黑衣冷豔女子突兀出現。


    “權策這般妄動是何故?他玷辱佛陀,義敬又何以甘心為他驅馳?”武後連發兩問。


    女子沉聲迴答,“奴婢未曾探知詳情,但查清了一樁事,洛陽令魏元忠,曾轉送了一封信給權策,寫信人乃是司馬承禎”


    武後麵色不動,“日後,朕要知道權策一舉一動”


    “是”黑衣女子領命,倏忽消失。


    武後打開了包袱,看到了那本經書,名叫《大雲經》,她未曾看過,蹙眉翻看其中內容,隻看了幾頁,豁然站起身,臉泛紅潮,雙手抖動不休,很久才平複下來。


    “權策”武後輕輕念著這個名字。


    眼前飄著一張年輕的臉龐,似乎在哪裏見過,那是在感業寺,高宗皇帝偷偷來寵幸她,轉眼已是幾十年了。


    你跟外祖父神似,是朕的福星,還是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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