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神之門,是由風化枯幹的屍體堆砌而成的建築。


    經過漫長的風吹日曬,那些屍體已經變得和岩石一樣灰白堅硬。無數枯瘦的手臂伸向天空,扭曲的麵容凝聚著死前的悲怨和絕望。


    暗金的雲海翻湧匯聚,如怒濤般波瀾壯闊。從那宏偉矗立的神之門中,長袍雪白的年幼神祗緩步而出,走向體型魁梧、手持黝黑雙刀的戰士。


    那是米凱拉為他自己揀選的王。


    神祗的伴侶會被授予「王」的地位和頭銜。瑪莉卡當年成神時,亦選擇了驍勇善戰的戰士為王。


    舍棄一切、成為神祗的米凱拉光輝燦爛。那金色的光芒自祂體內發出,因為過於奪目明亮,讓祂的麵容都變得有些模糊。


    麵對前來挑戰自己的褪色者,祂揚起手,平和的聲音悲憫而無情,溫柔而殘酷:


    “……我將懷抱眾生萬物,創造出更溫柔的世界——請你讓出路來。”


    在那耀眼的光輝麵前,褪色者的身影顯得無比渺小。


    那是物理意義上打得天昏地暗的一場戰鬥。


    見證神祗的隕落本應讓人心潮澎湃,但米凱拉隨著祂的王一起灰飛煙滅時,她發現自己的內心毫無波動,複仇的快慰也無跡可尋。


    陳舊的盔甲被鮮血染紅,褪色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確定敵人不會死而複生、從地獄裏爬迴來,這才神態自如地將劍收迴了鞘中。


    那個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向米凱拉隕滅的地點,在周圍晃悠了一圈,似乎在尋找敵人留下的可以被稱之為戰利品的東西。


    搜刮得差不多後,褪色者來到出現在場地中央的賜福點,正式為這場決鬥畫上了一個句號。


    她毫無來由地意識到:在幽影地要做的事,褪色者已經做完了。


    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對方就要迴去了。


    “……等一下。”聲音比意念快了一步,正要抬手觸碰賜福點的褪色者朝她看了過來。


    她慢慢低下頭:“請允許我跟你一起去交界地。”


    籠罩著幽影地的帷幕並未被揭去,幽影地依然與世隔絕。米凱拉的追隨者有辦法無視禁製從交界地前往幽影地,褪色者多半也是用了相似的方法才能在兩地通行。


    “如果懷疑我目的不純,我可以立下誓言。”她說,“我不會妨礙你,也絕不會對你出手。”


    褪色者站在原地,沒有讚成也沒有反對,仿佛在思考她的提議。


    “……萊拉大人!”身後的火焰騎士終於忍不住出聲。


    “我有自己的打算,希德。你不用為我擔心。”


    動作微頓,她放輕聲音,沒有迴頭。


    “幽影城已經不需要我了。”


    梅瑟莫活著時,他的朋友和下屬都迫切地想要減輕他的痛苦。


    哪怕是普通的士兵,也知道他活著在就是承受折磨。


    她的出現就像鎮痛劑。而梅瑟莫死去後,她自然也就失去了這個作用。


    “不……”希德語無倫次起來,“不是這樣的。”火焰騎士失去鎮定,嗓音艱澀。


    似乎看出她心意已決,火焰騎士的語氣染上絕望之意。


    “……若您執意如此,”希德單膝跪了下來,“至少請將我帶上,哪怕是作為骨灰也好。”


    隻要使用召魂鈴,就能通過骨灰召喚亡者的靈魂,讓其為己所用。


    她搖搖頭,拒絕了火焰騎士近乎卑微的懇求。


    “幽影城還需要你。”


    火焰騎士忠心耿耿地輔佐陪伴梅瑟莫千年,在這期間一直將幽影城打理得井井有條。


    如今庫德、溫戈等人都不在了,比起跟在她身邊,火焰騎士明顯更適合留在幽影城穩固軍心。


    “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希德。”她微微迴首,朝火焰騎士露出笑容。


    “我已經就算一個人也沒關係了。”


    對方好像在那一刻明白了什麽。


    火焰騎士發出悲鳴一般的聲音:“但是,您的眼睛……!”


    “你是說這個嗎?”她抬起手,碰了碰自己那隻失去光感的眼睛。“不要緊的。”


    火焰騎士的身體微微顫抖,好像要被忽如其來的悲慟淹沒了,以至於張口也發不出聲音。


    “這不是永別。我向你保證,我會迴來的。”


    “在那之前,”她頓了頓,意識到「幽影城就交給你了」這句話不適合由她來說,於是將湧到嘴邊的話語咽了迴去。


    “還請多保重。”


    她轉過頭,朝褪色者的方向走去時,對方並沒有抽出武器。


    賜福點開啟傳送。在那驟然耀眼起來的金色光芒中,她隱約看到火焰騎士伏身於地,泣不成聲。


    ……


    她第一次由衷感謝自己的能力。


    在她給自己編織的夢中,所有人都還活著。


    陰沉灰暗的幽影城為迎接婚禮,洋溢著近似期待的氛圍。那段時間,包括火焰騎士在內的所有人都忙碌起來,連物種保藏庫的蝙蝠窩都沒被放過,從裏到外重新打掃了一遍。


    黑色的幽靈畫師被召至覲見廳,為兩人繪製肖像畫。她記得這是溫戈的提議。因為身高差異,一開始的構圖是她站在梅瑟莫的王座旁。後來她站累了,不知怎的就坐到了梅瑟莫腿上。


    沒有人說這不成體統。老成持重如薩讚,那個時候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她坐在梅瑟莫的懷裏,努力挺直腰板,擺出端正的姿態。可是坐著坐著,她的腰板就漸漸塌了下來,人也迷迷糊糊地靠到梅瑟莫懷裏,困得快要睡著了。


    柔軟的畫筆落到畫布上,發出刷刷的輕響。意識在睡夢邊緣浮浮沉沉,周圍隱約傳來壓低的說話聲。


    「……掛到寢殿裏也沒有關係。」這好像是溫戈的聲音。


    「……會議室裏的……重新畫……就是了……」希德難得讚同溫戈的意見。


    「……」這是庫德。


    還有莫名其妙激動起來開始語無倫次的昆蘭,以及不太體麵地蓋了他一巴掌讓他噤聲的薩讚。


    她坐在梅瑟莫懷裏,高大的半神一開始顯得有些僵硬,但他後來似乎擔心她會硌著,於是一點一點放鬆了緊繃的身軀,好讓她靠得更加舒服。


    蛇鱗窸窣滑動的聲音傳來。帶翼蛇溜下梅瑟莫的肩膀,繞到她麵前,想要湊近觀察她的睡顏。


    梅瑟莫似乎說了什麽,帶翼蛇停頓半晌,不情不願地退了迴去。


    在那之後,周圍變得安靜下來。她靠著梅瑟莫的胸膛,像窩在太陽底下打盹的貓。


    不知過了多久,半神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背碰了碰她的臉頰。


    「……萊拉?」


    她從夢中睜開眼睛,感受到了冰冷刺骨的風。


    大地銀白一片,夜幕漆黑無垠。不論身處何方,隻要抬頭仰望天空,便會看到巨大的黃金樹,密密延展的樹梢如同人體的毛細血管,開出無數分岔的金色枝椏。


    這是她在交界地的第一百三十五天。


    為了能夠進入黃金樹,覲見艾爾登法環,褪色者來到雲海之上的巨人山頂,尋找能燒毀黃金樹入口禁製的灰滅火焰。


    篝火被寒風壓得伏貼於地,負責守夜的少女朝她無聲投來一瞥。


    “換我來吧。”就算開口這麽說,對方也會以靈體不需要睡眠為由拒絕她的提議。


    名為梅琳娜的少女一直有意無意地提防著她對褪色者下手。盡管她已經立下誓言,受誓言束縛,對方似乎認為這個世界的法則無法對她形成牢靠的約束,因此不論何時都默默觀察著她的一言一行。


    兩人很少對話,交換過的詞句寥寥無幾。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對方最近打量她的時間變多了,那看似淡漠的目光總是會似有若無地落到她身上。


    “……你們認識很久了?”


    褪色者抱著那把破破爛爛的劍,垂頭在篝火邊睡得死沉。她知道那隻是表象,隻要周圍有任何風吹草動,褪色者都會第一時間拔出劍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威脅斬於劍下。


    交界地就是這麽一個地方,怪物和活死人橫行,哪怕入睡時都不能放鬆警惕。


    如果是平時,梅琳娜多半不會迴答自己的話。但隨著一行人離雲海之巔越近,少女封閉的內心就像有什麽鬆動開來,話也變得多了起來。


    “……不。”梅琳娜閉著左目,語氣平淡,“我們隻是恰巧同行,恰巧目的地一致。”


    在那之後,少女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


    對方垂下眼簾,望著自己的手心。那雙纖巧潔白的手,手背上覆蓋著被燒傷的痕跡。


    “……有一段時間,我忘了很多事,包括母親給我的使命。”梅琳娜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那被火照亮的蒼白麵龐陷入迴憶。她等著少女繼續說下去,但周圍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枯枝碎裂的輕響,坐在篝火旁的褪色者抬起頭。


    山頂很冷,厚重的積雪常年不化。在這嚴酷環境中生存下來的生物大多嗜血殘忍,勇猛異常,是非常棘手的敵人。


    黃金樹的天敵是火。瑪莉卡創立黃金王朝時,將擅用火焰的巨人一族屠至隻剩下最後一人,世世代代看守那不會熄滅的灰滅火焰,永遠被禁錮在雲海之巔的鍛造爐旁。


    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哀嚎,那巨大的身影栽倒下來。殺掉看守火焰的巨人後,褪色者順利地來到鍛造爐下,順著固定在懸崖邊的森冷鐵鏈來到爐沿上。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白色的雪片在狂風中紛飛飄舞。一個小小的賜福點在鍛造爐邊沿的盡頭閃爍。褪色者就像風雪中的旅人瞥見了篝火,不假思索地朝那邊走去。


    從火山口般的鍛造爐邊沿向下望去,灰滅火焰在漆黑的土壤裏散發著通紅的光芒。


    梅琳娜在賜福點旁顯出身影,以膝觸地。她朝褪色者伸出手:


    “準備好了?”


    焚燒黃金樹是不被饒恕的重罪。


    “火種的事情不需要擔心。”少女麵容平靜,聲音也同樣平和,“若你準備好了,請伸出手,讓我觸碰你,一下就好。”


    少女的手觸碰到了血跡斑斑的冰冷臂甲。褪色者垂下頭,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模樣仿佛睡著了,對外界毫無所覺。


    “請留這個人一命。”梅琳娜慢慢放下手,抬眼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少女的聲音依然清冷無波。


    “……我一直注視著交界地。這個世界已經凝滯不前太久,需要一個人來打破現狀,讓死亡再次平等地降臨。”1


    “這是你母親賦予你的使命嗎?”


    梅琳娜站起身。她的眼瞳鍍著一層美麗的淺金色。明明是麵無表情的一張臉,此時卻透露出一種釋然的柔和。


    “不,我的使命雖然是母親賜予的,但現在,達成使命是出自我的意願。”


    梅琳娜和她對上視線。


    “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夠明白——即使這個世界陷入毀滅的境地,充滿了痛苦與絕望,生命依然存在,並且在世間生生不息。哪怕在昏暗無光的世界裏,人們仍然會相愛。”


    對方輕聲告訴她:“梅瑟莫……兄長的事,我很抱歉。”


    她睜大眼睛。


    “我出生得太遲,並沒有見過他,他也不知曉我的存在。如果命運能有不一樣的發展……”梅琳娜聲音微頓。


    “不,做這種假設沒有意義。”對方輕輕闔上眼睛,蒼白的麵容再次變得平和堅定。


    梅琳娜伸出手,鍛造爐中的灰滅火焰仿佛被其吸引,那些滾燙的火光沿著她的指尖纏上她的皮膚,貪婪地沿著她的手臂燒向她的身軀。


    人體成了燈芯,她揚起手,那明亮滾燙的火光如一道豎線,延向黃金樹樹冠所在的天際。


    少女以自身為祭,讓焚樹的火焰在身上燃燒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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