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去了。


    地平線吞沒了如血的殘陽,濃重的夜色從大地的四角染上天空。


    漆黑的城池巍然聳立於荒野之上,城垣邊沿依稀可見幽幽火光。那些火光在黑暗中如同一雙雙向外窺視的眼,虹膜泛著不祥的猩紅。


    鋒利的槍戟、陰森的鐵架、巡邏的軍兵,這些東西都迴到了原本的位置。幽影城再次被霧氣般的寂靜籠罩,仿佛先前的歡欣不過是一場短暫的幻夢。


    火焰騎士穿過空空蕩蕩的宴會廳,婚禮的裝飾如同剝落的牆紙,露出飽經風霜的石牆原本的麵貌。


    燃燒著火把的長廊寂然無聲。推開厚重的浮雕大門,覲見廳燭火昏暗。穿過王座後的幽暗通道,微藍的光點拂麵而來,如同夏夜的螢火,無聲地填滿了梅瑟莫的寢殿。


    或枯萎或盛開的花,像河流一樣流淌傾瀉,在昏暗靜謐的寢殿裏散發著朦朧的微光。


    但那溫柔的光芒無法撫慰半神哀慟的心。


    床帳垂落陰影,高大的身影伏在床畔,一動不動的模樣仿佛已經死去。


    不遠處,幾瓶被倒空的靈藥躺在地上,金色的瓶身光芒黯淡,隻餘一層極淺的微光。


    “……梅瑟莫大人。”


    陰影中的身影沒有反應,偌大的寢殿安靜得如同墓地。


    自那天起,梅瑟莫仿佛大病一場,病情至今也沒有好轉的趨勢。


    高大的半神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頭,從旁人的角度望去,隻能看見蒼白纖細的手臂搭在床沿,尾指無力地垂落下來。


    沉睡的少女脈搏微弱,唿吸淺到幾不可聞。梅瑟莫伏在她身旁,似乎生怕自己離開一刻她就會停止唿吸。


    幽影城想盡了一切辦法,也沒能解除那永眠的詛咒。


    「我需要您立下誓言。」


    似乎知曉蛇的怨恨不可輕視,米凱拉當時麵露歉意,語氣恭敬地要求梅瑟莫立下不會反悔的誓言。


    但幽影城保證不會追殺米凱拉,不代表他們不會追蹤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梅瑟莫大人,”希德將聲音放得極輕,“米凱拉已經前往塔之鎮。”


    聽到那令人憎恨的名字,伏在床頭的半神終於動了動。


    烈焰般蜷曲的發絲滑落蒼白的臉頰,梅瑟莫轉過頭,從床帳的陰影中露出蛇一般的金色豎瞳。


    “……這次他又做了什麽?”


    “和在墓地平原的時候一樣,他舍棄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金發的神人說著要成神,抵達幽影地之後,卻在不斷地拋棄自己的肉身。


    有時候是挖下一塊肉,有時候是撕下自己的手臂,有時候甚至連眼珠都要掏出來——仿佛為了成神,他就必須得殺死原先的自己一般。


    米凱拉每到一處,大地都會被他金紅的血液染紅,開出妖異而美麗的花。


    神人自戕的場麵不可謂不慘烈,但對梅瑟莫來說,那完全不夠。


    隻是撕下手臂,挖出五髒六腑,扯出眼珠,根本不足以撫慰在他體內如毒蛇嘶鳴、如烈焰焚燒的痛苦。


    蒼白的手指揪住床單,梅瑟莫嗓音顫抖:


    “還有多久?”


    還有多久,他才能等到對方成神,將對方的心髒挖出來在指間燒成灰燼。


    他忍耐得幾乎無法唿吸,喉嚨裏充斥著血液翻湧的腥氣。


    “快了,梅瑟莫大人。”火焰騎士再三保證,“我們會一直盯著他。”


    如同盯著獵物的毒蛇,在暗中窺伺著金發神人的一舉一動,隻等待複仇的時機。


    紅發的半神伏在伴侶身上,哀慟得發抖,憤怒得發抖,被鋪天蓋地的憎恨和悲傷吞噬,幾乎沒有力氣起身。


    被微光朦朧的藍花淹沒的寢殿,婚禮的裝飾仍未撤下。華麗的躺椅上灑滿枯萎的鮮花,烈焰般的長紗沿著屏風淌下。還有那些新婚的賀禮,如今已經覆蓋上一層薄灰。


    希德靜立良久,但半神無法被安慰,也拒絕任何安慰。那漆黑的情緒如同泥沼,隻會吞噬一切近身之物。


    火焰騎士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光芒朦朧的藍花微微照亮了床帳,鱗片黯淡的帶翼蛇貼蜷在少女身上,蛇軀時不時輕微抽動,仿佛也在抽泣。


    “……萊拉。”


    半神嗓音嘶啞,然而無人迴應。


    ……


    意識朦朧間,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唿喚自己。


    「萊拉。」


    那聲音隻是聽著便讓她的心口疼痛起來。


    「萊拉。」


    那啼血般的聲音哀慟無比。


    「快醒醒。」


    「快睜開眼睛。」


    然而黑暗如此沉重,像厚厚的繭子一樣包裹著自己。


    眼皮重若千鈞,不要說是醒來了,她連動一下指頭都無比困難。


    那聲音漸漸遠去,意識變得輕飄飄的,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片葉子順流而下,在廣袤無垠的黑暗中不知漂出去多遠。


    她好像睡了許久,又仿佛隻是打盹了一瞬。


    「不能睡了,」腦海裏忽然響起一道警惕的聲音,「快起來。」


    見她沒動,那個聲音焦急起來。


    「快起來!」


    黑暗開始震動,一道尖銳的疼痛如同閃電,驟然劈開了昏沉的意識。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被火光燒得通紅的夜空。


    燃燒的火樹巨人一腳踏下來,踩碎了石頭搭建而成的房屋。伴隨著一聲淒厲的慘叫,逃跑不及的人被它抓起扔進頭部的熔爐中,烈焰陡然歡騰而起,像張開巨口的野獸,欣然接受了血肉的供奉。


    火光刺目,燃燒的聲音震耳欲聾。在火樹巨人的踩踏下,大地岌岌可危,似乎隨時都會承受不住重量而崩毀。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但腳踝鑽心的劇痛貨真價實。


    “你還在愣著做什麽?!”有人朝她崩潰大喊,“不想死的話就快跑啊!”


    沒有時間思考,這具身體本能般地動了起來。她奮力掙紮,用雙手爬行,終於將血淋淋的腳踝從碎石廢墟中拔了出來。


    她忍住劇痛,踉蹌著開始奔逃,四周的景色陌生而熟悉,仿佛她曾經也見過這燃燒的都城。


    她位於神殿附近的街道,廣場中心的石碑斷裂傾倒。通往殿宇的台階被鮮血染紅,無頭的屍體穿著祭司的華服,匍倒在台階盡頭。


    火雨從夜空墜落,地麵劇烈震顫,像海浪一樣翻湧起來。她被那餘波扔出去,落到地上想要爬起來時,巨大的火光籠罩下來,她僵在原地,如同脖子生鏽一般慢慢迴過頭。


    她和一張人臉麵具對上了視線。那東西嵌在火樹巨人的頭部,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地麵的自己。在熊熊燃燒的火樹巨人身前,她渺小如蟻,小得它一腳就能踩成肉泥。


    空氣熱得仿佛要融化,火樹巨人內部的烈焰明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無數焦黑的屍體從熔爐的縫隙中伸出手,扭曲的麵容凝固著死前的絕望。那些屍體有的尚存人形,有的已經變成了焦炭。


    它彎下腰,朝她伸出荊棘般的手指。死亡的預感讓她無法動彈,恐懼奪走了她肺部裏的氧氣。她仿佛已經看到了滾燙的熔爐朝她敞露巨口,感受到了烈焰啃噬皮膚血肉的痛苦。


    但就在火樹巨人即將抓住自己時,一團猩紅的火焰忽然從她的身體——不,靈魂裏冒了出來,化形為蛇環繞在她身邊。


    熊熊燃燒的巨大身影,似乎在那一刻停了下來。


    她瞳孔渙散,表情僵硬,跌坐在地上仰望那噩夢般的身影。人臉麵具的視線下移,落到她身邊的蛇形火焰上。


    梅瑟莫之火如同某種信號或標識,那火樹巨人緩緩鬆開荊棘般的手指,慢慢直起身。


    它轉過臉,麵無表情地換了一個方向,朝著右邊的街道走去。


    隨著它的步伐落下,地麵碎石蹦顫,周圍的塔樓搖搖欲墜。她驚魂未定地迴過神,發現猩紅的火焰依然浮在身邊。


    火樹巨人之後,負責清剿幸存者的軍兵湧入街道。那些披堅執銳的身影被血染紅,將盾牌舉在胸前前進,所及之處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都未能幸免。所有屍體都被聚集到一處,縱火點燃。


    躲在房屋裏的人,會被拖出來殺掉。在街上奔逃的人,很快就會被追上刺穿心肺。


    屋裏不安全,街道也不安全。


    她貼著牆角的陰影,尋找出路。


    “敵人在那邊!”


    那聲音如同平地一聲驚雷,一隊士兵齊刷刷地朝她看了過來。


    她突然被人抓著跑了起來。


    那個人披著髒兮兮的長袍,後腦勺的部位密集地長著短小的角。對方抓著自己的手如同鐵箍,燙得如同烙鐵,她血淋淋的腳踝很快支撐不住,幾乎是被人拖著奔跑。


    拐進小巷時,一柄尖銳的長槍如同毒蛇襲來,伴隨著飛濺的血液,槍尖透喉而出,在她眉心前停了下來。


    抓住她的手鬆開了。她甚至沒意識到那個角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擋在她前麵的身影就一聲不吭地倒了下去。


    那名士兵冷酷地抽出槍尖,殷紅的血液沿著地麵的石磚蔓延開來。


    火光照在那灘血跡上麵,映出陌生的身影。


    她抬起手時,那個身影也抬起了手。


    “……等一下,”她試圖發出聲音。


    她踉蹌著後退一步時,那個身影也同樣向後跌去。


    “我不是……”從喉中湧出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腳後跟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好像是人形生物的頭顱,咕嚕嚕地沿著神殿的台階滾落下來,不知怎的滾到了這裏。


    猩紅的蛇形火焰躍至她身前,齜露獠牙,蓄勢待發。


    那些士兵身形一頓,眼中的神情由一開始的震驚和困惑,變得憤怒無比。


    他們戴著鐵質的頭盔,額頭的部位雕刻著黃金,描繪出幽影樹的紋樣。


    仿佛看到了盜取聖物的竊賊,那些士兵瞬間變得兇惡至極。


    “抓住她!!”


    他們可怕的聲音充滿殺意。


    “抓住這個卑劣的角人——!”


    那些士兵麵容扭曲。


    她轉身從巷子裏跑了出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艾爾登法環]餘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初之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初之空並收藏[艾爾登法環]餘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