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微服出巡的宇文溫和楊濟化身路人,悠閑地走在街邊,邊走邊談,滿身輕鬆,但談話內容卻不輕鬆,


    “陛下,恕微臣直言,製度再好,也得靠人來執行,而人性,總歸是趨利避害的。”


    “舉個例子唄。”


    “譬如李唐安史之亂時的潼關慘敗。”


    “一上來就投劇毒,這話朕如何接?”


    宇文溫“啪”的一聲甩開折扇,瀟灑地一邊搖扇一邊走,走了幾步,說:“朕已經盡力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管他呢?”


    宇文溫的態度很直接,楊濟心中明白:“原來如此,臣知道了。”


    天子這段時間又對製度進行改革,在門下省設諫議院,在中書省設翰林院、樞密院,說是要完善製度,楊濟現在這麽說,算是犯言直諫。


    不過既然天子心裏有數,楊濟就不好再多說。


    “說真的。”宇文溫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麵色淡然:“人死如燈滅,兩眼一黑,便再沒知覺,子孫後代做得再出格,朕又有何辦法?”


    “玄宗一世英名,老了老了,晚節不保,潼關之戰,本來哥舒翰隻要死守,坐等河北局勢好轉即可,屆時叛軍退路被唐軍截斷,不戰自潰,安史之亂也就提前結束了,不至於天下沸騰,開元盛世一去不再。”


    “玄宗在急什麽?很簡單,楊國忠跟他說,哥舒翰恐怕有擁兵自重、擁立太子的嫌疑,於是這位坐不住了,逼著哥舒翰決戰,待得戰後就收兵權,結果呢?敗得一塌糊塗。”


    “你說得沒錯,製度再好,也得靠人來執行,即便皇朝名臣大將如雲,若皇帝出昏招,誰也攔不住。大把趨炎附勢的人,為了迎合上意,把製度當兒戲。”


    “但那是他們的事,屆時朕早已不在人世,又能如何?”


    宇文溫的態度就是“盡人事、聽天命”,他費盡心機搭建起來的製度,若是子孫後代亂來,那麽這些製度就是紙糊的房屋,沒什麽用。


    封建王朝的死結就在皇帝,皇帝無人可製,所以皇帝就是一個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若有人能製得住皇帝,那麽這個人遲早取而代之變成皇帝,於是各種製度在為所欲為的皇權麵前,基本上無力招架。


    皇帝有才能、有眼光、有自製力,那還好,要是碰上個熊孩子,若大家業也就算不被敗掉,也會被揮霍得所剩無幾。


    宇文溫現在和楊濟說這種話,其實心態有些悲涼,人死如燈滅,他再能幹,死後也幹涉不了兒孫的行為。


    但是,他還抱有希望,那就是靠利益集團而不是什麽忠臣來掣肘皇帝。


    利益集團是一個個由無數人組成的群體,可以說虛無縹緲,卻又切切實實存在,皇權之劍再鋒利,最多多砍幾個人頭,想要把利益集團斬草除根,那是難上加難。


    然而利益集團並不是好相與的,控製不當,不僅會傷人,還會吃人。


    明末的晉商,還有東南士紳,可以為了自己的利益出賣國家利益,看著國家、百姓墜入深淵,卻可以心安理得高談闊論,迎接新主子。


    那麽,如何處理好皇權和利益集團之間的關係?


    宇文溫有自己的看法,那就是製度化的權力博弈,皇帝盡可能通過政治妥協的方式實現和利益集團的雙贏,而不是雙輸。


    當然,不按遊戲規則來的人或利益集團,這種遊戲規則必須有能力將其消滅,不然規則的權威性得不到保障,誰也不會把櫃子當迴事。


    所以,宇文溫引入代議製度,讓利益集團們能有製度化的權力博弈途徑,參與到中樞決策中來,並且避免讓這種博弈走向失控。


    那麽,這些利益集團有了在體製內主張、保護自己利益的有效途徑,賣國的可能性相對降低。


    與此同時,皇帝雖然有兵權,但要攤牌的代價過大,以至於隻能妥協,那麽,隻要中原保持對外的技術碾壓,就能把國內矛盾轉移到國外去。


    他現在,給國家製定一套相對完善的政治製度,有很大概率保證國家熬過數十年時間,迎來工業時代的降臨。


    到時候,帝製轉變為君主立憲製,皇帝變成吉祥物,再怎麽作死,也搞不亂國家。


    權臣們可以當首相,一樣掌大權,又有製度保障,不需要和皇帝翻臉,兩邊相安無事,算是總結了自魏晉以來權臣和皇帝一山不容二虎的死局。


    當然,若是帝製被共和製取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種事,宇文溫不可能和楊濟說,兩人走在街上(周圍跟著一群便裝侍衛),走著走著來到期貨交易所邊上。


    長安期貨交易所可以看到各地交易所的行情,如今也能看到黃州股票交易所的行情,所以其熱鬧程度不亞於滎州期貨交易所,宇文溫看著熱鬧的交易所正門,頗為感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交易所和賭坊類似,你有沒有入場試試手氣?”


    “陛下說笑了,期貨和股票,微臣一點都不懂,哪裏還敢入場?”


    “你家的產業,不需要套期保值?”


    “陛下,這產業之事,都是賤內管著,微臣概不過問。”


    “你這甩水掌櫃當得可真是自在....”宇文溫說著說著,停下腳步,看著熱鬧的交易所,又說:“那麽,將來呢?兒子們分家,你這一家之主總得提前定個調吧?”


    宇文溫話裏有話,楊濟小心翼翼的迴答:“陛下,自然是嫡庶有別,當然,微臣身為人父,總不能太過於厚此薄彼了。”


    “嫡庶有別...那你不管女兒的麽?娘家人不給點底氣,女兒在婆家怕是說話都不敢大聲呐,朕就不同了,朕的女兒、外孫,都是有好處的。”


    “微臣怎敢和陛下比....”


    “不不不,你這觀念得改,女兒怎麽了?女兒也是你的血脈嘛,不要....不要因為女婿身份,你就扣扣索索的,不像個父親,也不像個外祖父,真是不像話,”


    “是,陛下說得是,微臣必當反省....”


    “朕知道,你不善經營,不過兒女總是不少,日後總要給他們留下些家底不是...“


    宇文溫絮絮叨叨的說著,楊濟的女兒楊念雲,嫁給唐國公次子李世民為妻,如今為李家生了個兒子,楊濟則做了外祖父。


    大概是楊濟顧及到宇文溫的觀感,不敢給女兒女婿什麽經濟上的支持,而李世民如今入了軍校,在軍校住宿,隻有假期才迴家,楊念雲帶著兒子在私第獨自過日子,楊濟很少探望女兒。


    基本上都是他夫人冼氏派人去給女兒噓寒問暖,但也許是因為楊濟有交代,楊家給女兒的經濟支持相對有些少,宇文溫覺得這樣太那什麽了,今日就給楊濟交底。


    他不需要防李世民,也不需要害怕什麽,所以認為楊濟可以放開手腳,和女兒女婿正常往來。


    “朕又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你不疼女兒,也得疼外孫不是?唐國公幾個兒子,相繼成了親,又不缺這個孫子,你呢?有幾個外孫?多讓女兒帶著外孫迴來走動走動,能花幾個錢?”


    “再說了,堂堂英國公的女兒,和妯娌們聚會,手頭緊巴巴的,穿的、用的都不比不上妯娌,這不是給你老楊家丟臉麽?”


    楊濟不確定宇文溫是不是在搞什麽“套路”給他下套,隻是不斷點頭:“是,陛下說的是,微臣必當反省。”


    宇文溫見這位如此模樣,不樂意了:“你那敷衍的樣子!是不是覺得朕老了,變得囉嗦了?”


    ‘你以前就一直這麽囉嗦...’楊濟腹誹著,當然這種話是不可能說出來的,他正色道:“微臣家事,還得陛下過問,微臣真是慚愧至極,過幾日,就讓女兒、外孫迴來小住幾日。”


    宇文溫聞言一瞪:“還過幾日?”


    楊濟立刻改口:“是,微臣明日就讓女兒、外孫迴來小住。”


    “這才對嘛,你外孫年紀小,離不開阿娘,等過幾年大點了,讓你女兒多進宮給妃主們請安,陪著妃主和其她外命婦聊天,長長見識,結交人脈。”


    聽到這裏,楊濟暗暗叫苦,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說:“陛下,臣女並非外命婦...”


    “喔....那是,你女婿不是什麽高官,又未有爵位....”宇文溫本來想適當放放嘲諷,不過想想楊濟在這件事的處境有些微妙,於是收起毒舌,說:“不立軍功,不得封爵,這是朕定的製度。”


    “唐國公的爵位,自然是傳給世子的,唐國公這些年又未帶兵打仗,沒什麽軍功蔭庇其他兒子,那麽你女婿想要封爵就隻能靠自己...”


    “他如今在軍校深造,大概..按時間,畢業時,也該趕上....”宇文溫說到這裏,笑起來:“也該趕上收複漢四郡的大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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