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漢水岸邊,沔陽港,順流而下的客船在此靠泊、過夜,明日一早再繼續行程,船上乘客登岸,在水陸驛站歇息,順便調節一下。


    許多人乘船時會暈船,暈船程度因人而定,隻有到了岸上,踩著踏實的土地,暈船的症狀才會緩解、消散,房玄齡雖然不暈船,但若是接連幾日都在船上待著,他可受不了。


    現在,身處驛館裏的房玄齡,寧願自己還在船上,因為幾位黃州子弟聚在一起用膳,喝的酒度數都很高。


    所謂“度數”,指的是酒中的“酒精含量”,“度數”具體是怎麽測出來的,房玄齡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要是陪著這幫人喝酒,到後麵肯定是要喝醉的。


    但不喝不行。


    觥籌交錯間,黃州子弟們又開始“例行”吹捧荊襄之地的好酒,這種酒為“蒸餾酒”,比起一般的“發酵酒”,其“酒精含量”很高,喝了容易醉。


    與此相比,房玄齡更願意喝度數較低的發酵酒,也就是常見的米酒,或者葡萄酒。


    這些酒,喝起來味醇,酒性柔和,房玄齡自認酒量尋常,也能喝上許多杯,但高度數的蒸餾酒,喝不了多少就會頭葷,更別說那種號稱可以直接用火點燃的烈酒,譬如“燒刀子”。


    那種酒,喝一口下肚,喉嚨火辣辣的疼,仿佛被刀割一般,房玄齡是怎麽都不會碰的,還好,如今在座的幾位“道行不深”,也喝不得那烈酒。


    卻也不喝葡萄酒。


    田明朗笑眯眯的向房玄齡舉杯致意,隨後說:“房參軍,市麵上盛行的葡萄酒雖好喝,但還是少喝為妙,畢竟劣質的葡萄酒喝多了,人容易中毒,以至於視力下降,甚至失明。”


    田明朗家中有酒坊,大批量釀造蒸餾酒,所以有自賣自誇的嫌疑,房玄齡迴答:“田將軍這話可不一定對,自古葡萄酒風行各地,即便飲酒之人有失明者,也不見得和葡萄酒有關吧?”


    “不不不,田某這麽說,自然是有依據的。”


    田明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後開始進行“科普”,此舉正中房玄齡下懷:大家多聊天,酒就能少喝了。


    田明朗很健談,將酒中秘辛一一道來:“葡萄酒中,有多種雜質,其中一種頗有毒性,名為‘甲醇’當然,所謂‘酒精’者,是為‘乙醇’。”


    “這兩種醇雖是兄弟,但性格不同,乙醇喝多了,無非是酩酊大醉,可甲醇喝多了,要麽失明,要麽燒壞腦子。”


    “如今用實驗小白鼠做藥理實驗,房參軍是知道的,黃州醫學院,用小白鼠做過許多實驗,把不同劑量的甲醇,注射給小白鼠,隨著劑量的增加,這些小白鼠要麽失明,要麽瘋癲。”


    “這可不是田某瞎扯,房參軍有興趣,可以翻翻期刊”


    “所以,上好的葡萄酒,其中甲醇含量不能高,其釀造工藝得改進,嘿嘿,這種改進過的工藝要用到一些藥劑,整個工藝可是申請了專利,隴右那邊的酒坊,都花了大價錢來買”


    房玄齡知道實驗小白鼠可以替代人來進行藥理實驗,他覺得想出這一辦法的人可謂功德無量,如今聽得田明朗對葡萄酒的“毒性”言之鑿鑿,有些驚疑不定:


    父親喜歡喝自釀的葡萄酒啊,會不會


    得趕緊寫封信勸勸才行。


    房玄齡心中糾結,而田明朗繼續說:“可以說,酒中的雜質,也就是各種雜醇,是導致人喝了之後頭痛、難受的罪魁禍首,那些劣質酒,雜醇太多,所以度數越高,喝起來越難受。”


    “但黃州的酒就不一樣了!”


    說著說著,又開始“言必稱西陽”,不過房玄齡倒是對“酒中秘辛”很感興趣,他打算“偷師”,然後和親友閑談時也好顯擺一下。


    “我們黃州的美酒,整個釀造過程都嚴格把關,控製酸堿度,控製溫度,經過無數釀酒師的試驗,摸索出了一套可行的新式釀造工藝。”


    “酒中的雜醇少,所以雖然度數高,但喝了不上頭,當晚喝醉了就睡,第二日起來,頭不痛不脹,一點事兒都沒有!”


    “不僅如此,我們黃州酒坊釀酒,不會對原料的要求太過苛刻,所以產量很大!”


    “譬如這漢沔地區,每年都有大量糧食外銷,所以,黃州的酒坊多以漢沔糧食釀酒,量大,質量也有保證,暢銷各地,供不應求。”


    田明朗邊說邊喝,越說越來勁:“一斛米能賣多少錢?買不了多少錢!可若是釀成酒,那價格可是翻了幾番。”


    “這就叫深加工,提升附加值,漢沔乃至荊湖地區開發那麽多年,如今阡陌連天,到處都是良田,種的是交州稻,一年收兩季,根本就不缺糧食!”


    “所以,‘荊湖熟,天下足’,這可不是信口胡言!”


    聽到這裏,房玄齡默默點頭,荊湖熟、天下足,這確實不是信口胡言。


    自明德元年起,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組織無數百姓對漢沔地區乃至荊湖地區進行大規模開發。


    在蒸汽抽水機、海量鐵製工具以及無數奴工的幫助下,各地興修水利、排幹沼澤、圍湖造田,又投入大量生石灰,撲殺血吸蟲。


    近二十年時間過去,滄海變桑田,荊湖地區出現了大量農田,無數村落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每年春天,荊湖各地到處都是青青禾苗,到了秋天,舉目望去一片金黃。


    荊湖地區的糧食產量逐年快速增長,而朝廷設立了幾個大型糧倉,其中就包括位於漢水畔的沔陽倉。


    沔陽倉,是一個周長近二十裏的大型倉城,內有糧倉、糧窖三千多,其中存糧


    其中存糧逾兩千萬石(斛),如今已是天下有名的大糧倉。


    一個成年男子,一月需糧二石,半年需糧十二石,存糧逾兩千萬石的沔陽倉,可以保證至少一百六十萬人半年的口糧。


    而荊湖地區存糧超過千萬石的官倉,還有江陵倉,嶽陽倉,全都位於水運便利之地。


    可以說,荊湖地區的幾個大型官倉,就是朝廷手中的定心丸,如果河南、河北、兩淮等中原地區發生天災導致糧食歉收,朝廷可以依靠火輪船,將荊湖地區的存糧大規模外運,賑濟災民。


    這還是官倉的儲量,每年豐收季節,都有大量糧商到荊湖地區收購糧食,然後作為商品糧外銷。


    所以,荊湖熟,天下足,並非妄言。


    正是因為如此,天子才有底氣持續十幾年故意壓低山東糧價、布價,導致各地農民紛紛出租土地,自己想辦法務工賺錢。


    而無數山東士族、著姓的莊園,在這樣的擠兌下苦苦支撐,撐了十幾年,漸漸撐不下去。


    莊園的收入連年銳減,許多莊園已經維持不下去,而包括漢沔地區在內的荊湖地區,依舊在開墾大量荒地,每年的糧食產量依舊在快速增長。


    天子用將近二十年時間,磨出了一把鋒利的千牛刀,這把千牛刀無實體,卻能把山東各地士族砍得遍體鱗傷、痛苦不堪,然而大家還不好說什麽。


    畢竟豐年糧賤是常識,當“荊湖熟,天下足“成為事實,山東各地的糧食供應充足,那麽糧價長年走低,還有什麽好說的?


    大家唯一能用作反擊手段的說辭,是穀賤傷農,然而大量農民選擇到永濟渠、通濟渠沿岸商埠、城池務工,然後還能靠著務工所得養活自己以及家人,這樣的說辭,也變得蒼白無力。


    想到這裏,一股無力感在房玄齡心中油然而生:陛下這是要把世家大族連根拔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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