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永濟渠畔津口,碼頭邊上的“商業街”內人聲喧囂,鄰近地區的商販來到這裏,購入大量穆偉價廉的日用品,然後銷往周邊地區。


    永濟渠是年初才全線通航,但在那之前,當運河開自南開鑿到貝州地界之後,就已經有行商沿著運河北上,沿途設立草市,收購或者販賣貨物。


    運河沿岸地區的商販們,對這些草市十分熟悉,如今草市正規化,變成“商業街”後,更多的商家入駐,極大的方便了商販們做買賣。


    許多邸店在做買賣的同時,還會兼營住宿,為住宿的商旅提供飲食,但如今“商業街”內出現了專營食宿的“客棧”,使得往來南北的商旅獲得了更大的便利。


    官府亦派人在此值守,維持治安,打擊不法行為,使得津口人流雖多,卻井然有序。


    自古水陸交界之處,就容易聚集人氣,又加上有人特意引導,所以永濟渠沿岸的一座座新生的津口,不過短短時間,很快就熱鬧起來。


    特地趕來這處津口長見識的裏長竇建德,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隻覺自己仿佛置身一處城之中,比他上次來看到的情景更繁華熱鬧了一些。


    永濟渠的開鑿和通航,確實改變了家鄉的麵貌,正是因為永濟渠,外地的行商才運來大量糧食,低價銷售,直接導致本地糧價連年下跌。


    正是因為有了津口,許多商家入駐,使得周邊百姓有了謀生的另一條出路,即便不到這裏做工,挑著蔬菜瓜果、帶著雞鴨鵝豬羊來出售,同樣可以獲利、


    所以糧價持續走低,對於不種地卻有能力賺錢的人來不錯,隻要市麵上糧食不缺,那即便隻是幫傭、做工,家裏就不愁吃。


    又因為布價也很便宜,所以不愁穿。


    竇建德聽有學問的人過,“穀貴傷民”、“穀賤傷農”,為了為了保民又保農,官府需設“常平倉”,“平準”糧價。


    這樣的官倉,要在糧價低時,以較高的價格,收購農民手中的糧食,即充實了庫房,又嫩確保農民最基本的收入,不至於豐年反倒破產。


    待到因為災導致糧價大漲時,官倉又要以較低的價格出售糧食,以確保那些囊中羞澀的平民有一口飯吃。


    這樣的“常平倉”,如今官府似乎也有,但官府卻坐視糧價下跌不管,任由穀賤傷農,使得農民窮途末路,被迫將田地租給那些商社。


    這就是所謂的官商勾結,貪官汙吏和奸商合夥欺負善良農民。


    竇建德如是想,心中憤懣不已,他覺得自古以來,百姓就該男耕女織,過自給自足的好日子。


    如今雖然不至於賣身典地給大戶人家,卻如同嫁妻那樣把地租出去,自己還得去什麽作坊、工場、邸店、商社、碼頭做工,男耕女織的美好生活已經蕩然無存。


    但竇建德卻又無可奈何,這樣的局麵,不是他這裏長能夠改變的,而諸如孫萬全這樣的農民,把地租出去還笑眯眯的數錢,如此悲涼的事情,竇建德看在眼裏,心中不是滋味。


    一開始,竇建德下定決心,即便糧價再低,他家的地是決計不會租出去的,什麽狗屁契約,什麽十年為期,把地交到別人手裏,交出去的時候容易,想要收迴來就難了。


    種糧食不劃算,不要緊,可改種蔬菜瓜果,然後到津口販賣,用賺來的錢買米買布?


    孫萬全等人是這麽想的,但發現行不通,因為蔬菜瓜果的價格也不高。


    原因之一,是想靠賣蔬菜瓜果掙錢的百姓多了,所以競相壓價,導致價格上不來;


    原因之二,是那些租借了大量土的商社,搞什麽“新式農場”,種植大量蔬菜瓜果,同樣導致價格下降。


    所以種植蔬菜瓜果養不起土地,隻有種植藍草(用於榨取靛藍)等染料作物,或者菜籽能榨油的油菜,才能賣上比較好的價錢。


    這主意不錯,但同樣行不通。


    首先,竇建德和村民們沒種過藍草,也沒種過油菜,家底薄,承擔不起因為種植不當導致歉收甚至絕收帶來的後果;


    其次,他們沒有種子,隻能向商社購買,而商社出售種子的價格可不便宜,即便種出來了,他們也沒地方銷售,隻能賣給各行商,對方自然會壓低收購價。


    算來算去,怎麽種地都不劃算,唯一劃算的做法,就是把地租給商社,自己出去做工。


    就像孫萬全一家及其他村民的選擇那樣。


    當然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經商,或者辦作坊,但竇建德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


    他家世代務農,沒做過買賣,而經商就必然變成奸商,壞名聲,在父老鄉親麵前抬不起頭。


    開作坊的話,也沒有門路,更沒有銷路,所以這段時間以來,竇建德一直都在煩惱。


    祖輩傳下來的地,真不願意地租出去,但再這樣下去,他家可撐不了多久。


    竇建德家中雖然有地,卻雇不起佃農,他自己要時常下地幹農活,為的就是節省,寧願自己累些,也不能花冤枉錢。


    但現在....


    看著眼前一片熱鬧景象,竇建德不知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一開始時那絕不租地的決心,現在已經慢慢鬆動,畢竟現實如此,決心可不能當飯吃。


    他不懂什麽大道理,也沒什麽見識,思來想去,覺得恐怕到最後,就隻能像孫萬全那樣了。


    日子真過不下去,再不舍得,“嫁妻”也得加“嫁“,入不敷出,那就隻能舉債,然後利滾利,地也保不住。


    就算硬著脖子不屈服,一家人也會餓死,之後地也會被人奪占。


    之前抱著僥幸心理,到津口處尋找出路的竇建德,無奈的發現根本就沒什麽出路。


    思來想去,與其連人帶地投靠大戶,然後不得翻身、世代為奴,還不如把地租給商社,好歹保住土地的所有權。


    就像“嫁妻”那樣。


    得出如此結論,竇建德隻覺滿嘴苦澀,看著眼前這條大運河,他頗為憤慨:當年,官府征發他們服勞役修大運河,這截河段,還是大家齊心協力挖出來的。


    未曾料,那些可惡的奸商沿著運河過來為非作歹,竇建德此刻,真有一種自作自受的感覺。


    正鬱悶間,他忽然在人群裏看到一個熟人,那熟人其貌不揚、中等身材,麵無表情的隨著人群向前走,卻是當年犯了人命而逃亡在外的李良田。


    李良田當年殺了上門催債的惡霸,事後逃離家鄉,當時官府緝拿甚急,走投無路的李良田得裏長竇建德暗地裏庇護,逃過追捕,最後遠走他鄉,從此音訊全無。


    但那是僅限於一般人而言,竇建德為人豪爽,時常接濟鄉親,與往來各地的好漢們多有交情,所以隱隱約約聽到過李良田的事情。


    據李良田成了遊俠兒,專門收錢為人消災。


    李良田由一個良民,變成了一個刀頭舔血的遊俠兒,竇建德隻能感慨老沒長眼,如今見著這位忽然出現在眼前,覺得有些奇怪。


    他看見了李良田,而李良田隨著人群走在街上,正對著他走來,但目光卻放在竇建德的後麵,似乎是盯著什麽人,左手靠著腰間,似乎握著腰間什麽東西。


    李良田是左撇子,這點竇建德很清楚,見著故人如此模樣,又驚覺對方身後還跟著人,大概是手下,心中頓覺不妙。


    怕不是李良田收了誰的好處,來這裏殺人消災了。


    竇建德不敢打招唿,一來對方身負命案逃亡他鄉,身份暴露就會導致對方被官府注意到;二來是怕壞了對方的事。


    他正打算裝作沒看見,李良田卻看到並認出了竇建德,隨後一愣,目光又放到竇建德身後,慢慢停下腳步。


    此時,竇建德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話聲:“咦,這不是竇裏長麽?看來馬某和竇裏長有緣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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