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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皇宮內暖閣,千金公主(對外稱太平公主)宇文氏正與故人交談,當年她作為周國和親公主嫁給突厥可汗,這位故人曾是送親隊伍一員,擔任副使。


    故人姓長孫,名晟,當年送千金公主入突厥後,為突厥可汗所留,滯留草原一段時間後才返迴中原。


    長孫晟射術精湛,竟然能一箭雙雕,頗得突厥貴族們敬佩,他又特意結交大小貴族,所以對於突厥內部情況很熟悉。


    而因為大象二年的那場變故,長孫晟迴到中原後成了隋臣,和當時的突厥可賀敦、周國千金公主宇文氏水火不容。


    如今十年光陰轉瞬即逝,在長安皇宮裏,千金公主見到了當年的副使長孫晟,恩恩怨怨早已煙消雲散,如今說起舊事,說起草原,兩人頗為感慨。


    隋國滅亡時,長孫晟未受清算,賦閑在家,如今為人舉薦,要作為使臣前往突厥,一探如今草原虛實。


    這對於長孫晟來說並非難事,因為他和許多突厥貴族頗為熟稔,隻是曆經兩年時間,草原上形勢已經大變,各大小可汗內訌、混戰打的昏天黑地,也不知現在是誰笑到最後。


    所以在啟程前,長孫晟來到皇宮,聆聽千金公主的訓誡,畢竟當年的可賀敦,知道的突厥內情比他多很多。


    千金公主的前任丈夫、葉護可汗(阿史那處羅侯),於兩年前率軍與波斯軍隊作戰時中箭身亡,千金因此流落民間,輾轉萬裏才迴到中原。


    如今對外稱為太平公主,就是為了防止突厥的新可汗得知消息後,遣使到長安要人。


    她本來可以不接見長孫晟,以免暴露真實身份,但處於多方考慮,千金公主還是主動提出要見見長孫晟,將自己所知的突厥情況和盤托出,以便讓即將出使突厥的長孫晟心裏有數。


    千金公主希望長孫晟能夠繼續挑動突厥內亂,使其無暇東顧,因為如今朝廷正對逆賊用兵,打完仗後還需要時間休養生息,所以這個時候最好能穩住動向不明的突厥。


    突厥的內訌發展到什麽程度,長安朝廷不得而知,天子就擔心窮途末路的尉遲氏勾搭突厥,屆時突厥大軍入寇隴右,而己方兵力捉襟見肘,難以招架。


    如今長安朝廷的主要軍隊大部在河南,主力為宗室宇文明、宇文溫分別統帥,如今形勢一片大好,正等著給尉遲氏最後一擊,一旦關中有事,河南兵馬根本反應不過來。


    而之前行軍元帥梁士彥收複成都,偽益州總管席毗羅兵敗身亡,大軍於前日凱旋班師長安,之所以如此急著迴來,就是因為朝廷擔心突厥大軍由隴右入寇,所以需要有更多的軍隊護衛關中。


    然而即便如此,長安駐軍也僅能守衛京師,一旦突厥大軍入寇,基本無力主動迎擊。


    更別說關中官軍主力又集中在同州一帶,與河東蒲津的尉遲勤大軍對峙,一旦突厥入寇,無力西顧,如此關鍵時刻,朝廷上下自然對草原上的動靜頗為關注。


    長孫晟肩負重任,知道自己此去草原責任重大,所以見著千金公主後,場麵話沒說多少,全都是在問問題。


    邊問邊記,不知不覺中記滿了幾本記事簿。


    最後,千金公主拿出十副親自手繪的輿圖,長孫晟接過細細看了一遍,隻見這十副輿圖將東、西突厥的大概形勢畫得清清楚楚。


    十副輿圖,想來花了千金公主不少精力才得以繪製完成,長孫晟仔細收好輿圖,隨後躬身行禮:


    “長公主請放心,下官此去草原,定要將敵情探得清清楚楚,無論如何,都要阻止突厥進犯中原!”


    “長孫大夫,突厥之事有勞了,祝願長孫大夫此去草原,來迴一路平安。”


    “多謝長公主,下官告退。”


    長孫晟告退,走出暖殿,在宦官的引領下向宮門走去,走出十餘步,迴望暖殿,隻見千金公主那單薄的身影依舊立於階上。


    苦命的女人。


    長孫晟如是想,歎了口氣,繼續向前走,千金公主方才說了那麽多話,與其說是為了朝廷,不如說是為了天子,長孫晟覺得這姊弟之情,真是讓人唏噓。


    之前千金公主迴到長安,長孫晟聽說到一個傳言,那就是天子想為太平公主(千金公主)招駙馬,但對方不願意。


    長孫晟那時還不知道太平公主就是當年的千金公主,隻道這位長公主眼界高,如今看來,應該是已經絕了想法,一門心思要陪伴天子。


    這對姊弟,在大象二年的變亂之中失去了其他親人,如今換種說法就是相依為命。


    而據說去年天子逃出鄴城時,千金公主為了掩護天子而瘸了一條腿,如此一來,千金公主在天子心中,分量更重了。


    長孫晟聽人說過,天子很在意別人對千金公主好不好,誰要能讓千金公主高興,天子就高興。


    然而正是因為如此,千金公主基本不給別人以討好的機會,免得有人借討好她來討好天子,所以想要討好長公主是很困難的事情。


    不過長孫晟還聽到一些風聲,說似乎有一人例外,此人時常往宮裏送禮,不但有給天子的禮物,也有給長公主的禮物。


    那一位,何故如此行事呢?


    想到這裏,長孫晟搖了搖頭,這種事和他沒關係,想多了煩惱更多,他如今要做的,就是把注意力放在草原。


    他在宦官的帶領下來到宮門,正要出宮,卻見門外候著大量仆人、馬匹和馬車,看情形都是在等候入宮的官員們,可如今卻不是朝會的時辰。


    帶路宦官見長孫晟若有所思的樣子,適時解釋:“長孫大夫,這是天子在宮中設宴,款待西征歸來的將帥們。”


    “原來如此。”


    長孫晟點點頭,繼續向前走,他現在愈發想要離開長安,到草原去。


    行軍元帥、國公梁士彥,率軍平定蜀地後,本該留鎮益州,卻奉旨立刻率領部分兵馬班師迴長安,此舉主要是鞏固關中防務,倒也很有必要。


    然而隱隱約約之中,長孫晟覺得其中頗有些蹊蹺,感覺長安城內似乎不是那麽平靜。


    對於長孫晟來說,長安不太平,還是去草原好些,也好避開是非之地,畢竟長孫家今時不同往日,他在接下來的權力鬥爭裏若再站錯隊,屆時未必還有那麽好的運氣了。


    。。。。。。


    暖閣,結束宴飲的宇文乾鏗正和姊姊千金公主說話,而千金公主的女伴波斯胡姬阿涅斯侍立一旁,宇文乾鏗為了避免一身酒氣讓姊姊為難,特地沐浴更衣,換了個香囊才過來。


    香囊裏放著的香藥,是從嶺表番禹送來的,這不是貢賦,因為朝廷已經免了嶺表各地今年的賦稅,之所以嶺表那邊還有香藥送來,是宗親西陽王的小小心意。


    此時,宇文乾鏗談起河南戰局,心情不錯,於是有些促狹的說起西陽王:“西陽王如今坐鎮亳州,沒能渡河北上進攻鄴城,會不會有怨言呢?”


    千金公主聞言迴答:“西陽王識大體、顧大局,哪裏會口出怨言,不過妾以為,西陽王心裏不爽快應該是真的。”


    千金公主在弟弟麵前自稱“妾”,一如尋常女子的自稱那樣,宇文乾鏗習慣了,此時對姊姊的觀點表示認同。


    如今朝廷局勢一片大好,尉遲氏眼見著就要山窮水盡,宇文乾鏗心情當然也好,隻是想起西陽王不久之前的奏章,有感而發。


    千金公主又說:“妾以為,西陽王心中不爽快,又不能發作,於是才想起折騰高利貸。”


    “高利貸...姊姊,似乎曆代文獻裏不怎麽用這個說法?”


    “是的陛下,一般都是說借貸、放貸,人總有急著用錢、用糧的時候,所以借貸、放貸很正常,也有許多富戶放貸以生利,隻是當放貸的利息高過一定程度,就是居心不良了。”


    宇文乾鏗從小錦衣玉食,從不過問吃穿用度相關事宜,所以對於借貸、放貸之事不甚明了,見著姊姊說高利貸,便好奇的問:“高利貸,真的如西陽王所說,罪大惡極麽?”


    “陛下覺得西陽王所說有誇大之處?”


    “啊,不是,朕隻是覺得奇怪,奇怪高利貸是如何逼得平民家破人亡的?”


    “那麽,陛下可敢賜妾一物?”


    “好啊,姊姊要何物?”


    千金公主聞言一笑,讓宮女端來一方棋盤,一把算籌,一袋米,一杆稱藥的小秤,以及些許容器,宇文乾鏗見著這物品有些好奇:“姊姊這是?”


    “妾想請陛下賜米。”


    “行,姊姊要多少都行!”


    千金公主答道:“陛下,妾想要的米,其數量是放滿這棋盤格子的米粒總數,很多的呢。”


    宇文乾鏗不以為意:“無妨,區區棋盤,又能放下多少米?“


    “既如此,那麽妾便說明一下,每一格放的米粒數量有講究,具體規則如下...“


    千金公主仔細的把規則說了一遍,就是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兩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


    也就是說,新一格放的米粒數,是上一格的數量翻倍,如此放下去,直到所有棋盤格子都放滿為止。


    宇文乾鏗覺得這要求很簡單,他是堂堂天子,哪裏會給不出擺滿棋盤格子的米,於是一口答應,然後讓宦官來放米,放著放著,他的眉頭漸漸緊鎖。


    首先,是棋盤格子放不下越來越多的米粒,於是用算籌算數,再將數量記在紙上,而一格格“放”下來,他發現這米粒的數量變得越來越大。


    剛到第十四格,怎麽就變成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米了?這得有多重?


    宇文乾鏗如是想,見著千金公主命宦官稱了一百粒米的重量,然後折算成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米的重量,所得結果是這些米粒重量大概有一斤。


    繼續“放”米,放到第二十格時,已經需要放進去五十二萬四千二百八十八粒米,折算成重量,大概有六鬥左右,而擺弄算籌的宦官為了算數忙得團團轉。


    “放”到第二十五格時,要放的米粒,折算成重量大概是十九斛;“放”到第三十五格時,米粒的重量大概有兩萬斛。


    “放”到第四十格時,米粒重量大概有六十餘萬斛;“放”到第四十五格時,米的重量大概接近兩千萬斛。


    “放”到第五十格時...好像全天下的糧食都不夠放了。


    宇文乾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的棋盤,距離“放”滿還早著呢。


    “這是...這是怎麽迴事?怎麽會要如此多的米?”


    千金公主示意宦官收好東西,拿著那記載著驚人數字的紙,向弟弟解釋何為高利貸:“陛下,高利貸的利滾利,就是類似的情況。”


    “借貸的人,覺得自己借的本金不多,利息好像也高不到哪裏去,於是就借了,結果這一借,利滾利下來,根本就無力償還,然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那該如何是好?”


    宇文乾鏗問:“對,那該如何是好?”


    “借新債還舊債,越借就欠得越多,利滾利下來,不出一年功夫,一個人欠下的債,子子孫孫都還不完,就像往這棋盤格子裏放米一般。”


    千金公主用宇文溫在信裏教她的方法,演示了一遍給天子看,借著這淺顯易懂的演示,讓弟弟體會一下高利貸的“利滾利”是如何讓借債者家破人亡。


    “原來如此...”宇文乾鏗喃喃說著,深受震撼,他沒怎麽體會過民間疾苦,但他不是傻瓜,看著這棋盤放米粒得出的結果,總算知道西陽王為何在奏章中,把高利貸說成是禍國殃民。


    朝廷要依靠各州郡征收說得租調、貢賦,才能滿足各項巨額日常開支,才能養活軍隊,才能給文武百官發放俸祿(實物,糧食、布帛等),而這些租調、貢賦,都來自於農戶。


    如果這些農戶被高利貸搞得家破人亡,土地被放貸者兼並,直接的後果就是租調銳減,朝廷收入萎縮,無法賑災,無法養兵抵禦外敵、平定叛亂,最後就轟然倒塌,改朝換代。


    想到這裏,宇文乾鏗脫口而出:“高利貸真的可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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