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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西下,成都,文翁學堂,祭拜先賢的儀式剛剛結束,學子們三三兩兩散去,之前官府調集人力物力修葺學堂,今日益州總管蒞臨主持儀式,折騰了一天總算是折騰完了。


    文翁,為前漢景帝時蜀郡太守,名黨,字仲翁,他於蜀郡太守任上興教育、舉賢能、修水利,政績卓著,又立公學,公學中有精舍講堂,又有石室。


    此公學又被稱為“文翁學堂”、“文翁石室”,為漢王朝的第一所地方官辦學校,文翁學堂創立不久,便以學風卓犖、人才輩出而聞名。


    因為文翁學堂的名聲越來越大,漢武帝下令全國效仿文翁興辦學校,文翁學堂到後漢時經曆了“州奪郡學”事件,文翁學堂從此被辟為益州州學。


    數百年時光流逝,文翁學堂延續至今,曆朝曆代地方官隻要稍有責任心,都會對其加以修葺,而周軍收複蜀地之後,文翁學堂也得到了益州總管席毗羅的重視。


    身為一方牧守,席毗羅不光要鎮守益州、監視關中宇文亮,還得認真履行地方官職責,所以修葺文翁學堂的事情,他沒有拖延太久。


    這種有助於提升名望的事情,多多益善,席毗羅親臨學堂主持儀式,其實也沒多累,此時此刻,他正駐足於學堂陳列的畫像前。


    這些是孔子及其七十二弟子的畫像,為南朝齊國地方官修葺學堂時命人所繪,待到侯景之亂後蕭梁宗室內訌,魏國(西魏)大將尉遲迥平定蜀地,曆任地方官又對文翁學堂進行修葺。


    周國皇子宇文憲、宇文招、宇文儉任益州總管時,均修葺文翁學堂,皇子宇文達任益州總管時,將學堂裏陳列的畫像增加了兩幅,其上所繪者,一為蘇綽一為盧辯,此二人為周國六官製度製定者。


    此時此刻,席毗羅看著一副副畫像出神,他不是在感懷先賢,而是感歎世事無常。


    當年的齊國公宇文憲,後來進爵齊王,戰功卓越聲望極高,卻為登基不到一個月的侄子所害。


    當年的譙國公宇文儉、代國公宇文達、趙國公宇文招,後來分別進位譙王、代王、趙王,宇文儉於周國平齊之後病逝,另外兩位宗室藩王,全都在大象二年丟了性命。


    又有一任益州總管、庸國公王謙,於大象二年時響應尉遲迥反楊,結果兵敗身亡,五位前任益州總管,無論年紀如何全都已經不在人世。


    現任益州總管席毗羅,想起五位前任的故事,自然有些感懷,畢竟身為齊國舊臣的他,卻比周國的幾位宗室勳貴活得更久。


    除了病逝的宇文儉,相對於其他四個前任,席毗羅隻覺萬分慶幸,當年高高在上的藩王,無論是齊國宗室還是周國宗室,都已死得所剩無幾。


    而當年周軍進攻晉陽時,晉陽齊軍將領之一的席毗羅活到了現在,靠的是什麽?


    靠的是運氣。


    齊國滅亡,文武大臣投降,成了周國臣子,然而在大象二年開始的那場變亂之中,有的人選錯陣營丟了性命,有人選對陣營同樣丟了性命。


    席毗羅能活到現在,又過得比較如意,靠的就是當初的判斷,更重要的是運氣,但運氣總有用完的時候,所以在接下來的變局之中,如何能保全身家及地位,是席毗羅要考慮的問題。


    毫無疑問,尉遲家有絕對優勢,但席毗羅考慮到一點,那就是他所在的位置,其實是孤懸於尉遲家地盤之外,一旦尉遲、宇文兩家翻臉,身為尉遲家勢力範圍的益州根本沒有外援。


    當然,席毗羅不認為宇文亮在河東、蜀地的東西夾擊下還有餘力進攻益州,但如果尉遲惇不能很快擊敗宇文亮,甚至出現當年東西魏對峙的局麵,關中、山南還在宇文家手中,那麽他該何去何從?


    被任命為益州總管,夾擊關中宇文亮,這是丞相對他的信任,但作為掣肘,席毗羅的家眷卻留在鄴城,其中就包括他的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


    席毗羅的次子已經在數年前於鄴城遇刺身亡,現在他就剩下唯一的兒子延續香火,所以尉遲家算是拿捏到他的軟肋,可是一旦宇文亮在關中、山南站穩腳跟,席毗羅靠著孤懸在外的益州,未必能撐多久。


    實在不行可以投降,但是兒子就保不住了,雖然席毗羅還有個弟弟席叉羅,但他依舊希望自己父子倆能夠平平安安。


    所以問題在於,一旦尉遲、宇文兩家決裂,要盡快把關中宇文亮擊敗,一邊益州和鄴城方麵保持聯係,而正是基於這種考慮,席毗羅就任益州總管之後一直不敢鬆懈,兵馬隨時做好準備,就等鄴城方麵一聲令下便向東進軍。


    亦或是派兵順流而下,支援正在江南荊州(陳國荊州)駐紮的行軍元帥崔弘度進攻江陵,進而策應洛州、豫州軍進攻山南,兩種方案他都做好了準備,就等著鄴城方麵的密使抵達。


    想到這裏,席毗羅見天色已晚,便騎上馬打道迴府,剛到府邸大門,管家迎了上來,聽其耳語幾句後,席毗羅顧不得更衣便轉入書房。


    書房內有一人,麵色疲憊不堪,似乎是剛結束一場長途跋涉,他見著席毗羅到來,雙手奉上一封信:“總管,卑職奉丞相之命送信至此,請查驗。”


    席毗羅認得此人是丞相府僚佐小吏,他小心將信封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上麵隻有幾句詩,內容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席毗羅很快便在信箋上找到了三處標記,那是他和丞相尉遲惇事先約好的暗號,以證明此信為尉遲惇親筆所寫。


    這幾句詩,從字麵上來說看不出任何秘密,但對於席毗羅來說,是一個再明確不誤的消息,這幾句詩也是尉遲惇和他越好的暗號,代表著開戰。


    席毗羅又仔細看了幾遍信箋,用燭火將其點燃燒毀,隨後對來人說道:“你一路過來辛苦了,是何時從鄴城出發的?”


    “迴總管,卑職等從鄴城出發,經長安至此,已過了三十六日。”


    鄴城到成都,若是半路經過關中,路程將近三千裏,密使用三十六日走完,考慮到蜀道難行,已經是很快的速度了。


    席毗羅之所以問對方何時從鄴城出發,就是要從側麵了解一件事情,現在看來,丞相於一個月前就做出了開戰的決定,想來應該是勝券在握。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信心滿滿,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看向遙遠的東南方向,席毗羅長籲一口氣。


    宇文亮,你完了!


    。。。。。。


    夕陽西下,晚風帶來了江水的細微腥味,行軍元帥崔弘度站在公安城頭,眺望著遠處江麵,這種程度的腥味對於久經沙場的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天色漸晚,江麵上亮起無數火光,這是長江流域常見的景象,因為漁家經常晚上打漁,點起火把吸引水中魚兒聚集過來以便捕撈,但眼前的景象卻有不同,因為江麵上都是即將夜航的戰船。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看著滾滾長江東逝水,崔弘度有些走神,往事曆曆在目。


    那年他十七歲,弓馬嫻熟,勇武果敢,被大塚宰、晉王宇文護引為親信,得授都督,累功轉大都督,晉王世子宇文訓出任蒲州刺史時,特地讓他輔佐。


    崔弘度出身名門——博陵崔氏,年紀輕輕便受重用,那時的他意氣風發,前途不可限量,奈何政局變幻多端,皇帝宇文邕刺死了權臣宇文護,局勢驟然改變。


    宇文邕並未將晉王黨羽全都斬草除根,崔弘度逃過一劫,卻從此仕途艱難,待得宇文邕去世宇文贇繼位,好容易有機會隨軍平定淮南,戰事剛結束不久,宇文贇便去世了。


    皇後之父楊堅輔政,相州總管尉遲迥於鄴城起兵反楊,尉遲迥之子尉遲惇娶了崔弘度的妹妹,所以崔家和尉遲家是姻親,兩難之下,崔弘度隻能隨軍討伐尉遲迥。


    隋國建立,他成了隋國臣子,周隋兩國曆經八年的紛爭終於分出勝負,崔弘度又成了周臣,但他和弟弟崔弘升有了汙點,為人詬病。


    所以崔弘度想要在往後的仕途上有所發展,光靠妹妹吹枕邊風可不行,必須立下戰功,還得是關鍵的戰功。


    而現在,就是關鍵時刻。


    想到這裏,崔弘度下達命令:“傳令,水軍立刻出發!”


    傳令兵領命,跑下城牆騎上馬,向江邊水軍營寨疾馳而去,水軍戰船已經準備就緒,一旦主帥發令就會揚帆起航,向著上遊七十餘裏處的江津進軍。


    身著鎧甲的崔弘度,又看了一眼江邊那些被火光映照出的恍惚船影,轉身走下城牆,僚佐們早已恭候多時,他交代行軍元帥長史諸般事宜,翻身上馬,疾馳出城。


    北門外空地上,無數火把將曠野照得如同白晝,崔弘度看著眼前壯觀的場麵,不由得心情澎湃。


    他作為行軍元帥,率領周軍進攻陳國的信州、荊州以及武州,扼守長江峽口,如今三州之地早已悉數拿下,休整了數月之後,崔弘度終於迎來了最關鍵的時刻。


    今日天子大婚,而按照丞相尉遲惇一個月前的來信所述,今日也是尉遲家和宇文家決裂的日子,所以駐紮在荊州(陳國)州治公安的崔弘度,要水陸並進突襲江北梁國國都江陵。


    梁國是周國的藩屬國,其國都江陵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有周國的江陵總管府駐軍協防,江陵總管是宇文家的人,既然要決裂,那麽江陵必須拿下。


    公安位於長江南岸,江陵位於長江北岸,而公安處於江陵下遊大約七八十裏處,為了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崔弘度選擇在傍晚發兵,雖然夜間在江上行船很危險,但值得冒險。


    如此一來,到了淩晨時分,水軍剛好能夠襲擊江陵東南方向的江津戍,奪取這一重要江北碼頭。


    夜裏行船有危險,正是如此,江津守軍才會掉以輕心,而崔弘度將親自率領兵馬走陸路北上,到了江津戍對麵南岸的馬頭岸,正好讓奪取江津戍的水軍接應兵馬渡江。


    所以到了明日上午,大軍就能兵臨江陵城下。


    拿下江陵,與上遊來援的益州兵馬匯合,可以揮師北上進攻襄陽,策應洛州軍、豫州軍取山南,抄宇文家的老巢。


    也可以派水軍戰船順流而下,威逼洞庭湖口,讓身在江南湘州的宇文明無法從容調集大軍迴援山南,這就是尉遲惇安排妻兄崔弘度要做的事情。


    可想而知,同時動手的還有並州尉遲勤,益州席毗羅,如此周密安排,尉遲家勝券在握,隻需要數月時間,宇文家就徹底完蛋了。


    崔弘度對此深信不疑,所以現在開始,就是他和弟弟崔弘升建功立業的最佳時機,自己妹妹是蜀王妃,其子為蜀王世子,崔家在新朝那是前途一片光明。


    “總管!末將等均已準備就緒,請下令!”


    “很好,全軍出發!”


    號角聲此起彼伏,匯聚成海的火光沸騰起來,在愈發昏暗的天色中,慢慢形成一條火龍,向著北方前進,策馬前進的崔弘度,忽然轉頭望向東南。


    他不是在看公安城,而是看向遠方,看向遙遠的東南方向某處。


    。。。。。。


    湓口,權潯陽郡守許紹騎在馬上,沐浴著夕陽餘暉向官署疾馳而去,嶺南道行軍元帥司馬崔弘升,數日前抵達湓口,召集幾位行軍總管及主要將領於今日議事,因為事關重大,連他也得參加。


    許紹作為權郡守,除了承擔郡守的職責,還負責軍需調度,湓口作為周軍的一處輜重轉運中樞,對於接下來的作戰十分重要,而此次會議的討論內容,就是關於接下來的作戰。


    相關事宜,崔弘升事前大概透露了一些口風,那就是因為官軍在江南戰事不利,需要鎮守江州的部分嶺南道行軍東進增援。


    首先是水軍,需要從上遊方向逼近建康,其次是步軍,要從東陽步道進攻會稽,抄建康的後路,迫使建康陳軍分兵。


    大概的內容就是這些,具體事務需要通過會議確定,但最主要是宣布一些決定,因為按道理,嶺南道行軍是元帥宇文溫說了算,江南道行軍元帥尉遲佑耆無權調動嶺南道行軍諸將。


    然而宇文溫作為行軍元帥,未得朝廷詔令不得擅自迴師,所以此時不可能在湓口召集眾將議事,那麽...


    官署前,十餘騎剛剛停下,許紹見狀扯住韁繩,下馬之後快步上前,向著對方為首一人行禮:“下官見過長史。”


    “喔,是許明府。”崔達拏點點頭,他風塵仆仆麵色疲憊,看樣子是剛結束一場長途跋涉,許紹目送崔達拏先行進入官署,若有所思的看著對方背影,隨後跟了上去。


    議事廳內燈火通明,許多將領已經在內等候,崔達拏看見了行軍元帥司馬崔弘升,行軍總管史萬歲、樊子蓋、陳五弟等主要將領,心髒撲通撲通跳起來。


    他從廣州番禹趕到江州湓口,一千多裏的路程,十天就趕到了,若是在平原倒也沒什麽稀奇,可從番禹到湓口沿途水、陸路交替,還有崎嶇山路,那和平日趕路不一樣。


    所以剛入湓口的崔達拏,隻覺得全身骨頭差點都要顛散架了。


    但不趕路不行,這是遠在鄴城的丞相所做決定,對方忽然命人帶來口信讓他必須克期抵達湓口,所以再累,崔達拏也得捱著,於番禹向宇文溫辭行後立刻趕路。


    剛到南昌時,他便派人提前趕到湓口,知會已被崔弘升召集的眾將,說自己帶來了宇文溫的最新命令,而即將開始的會議上,他就要當眾宣布。


    今日天子大婚,想來鄴城那邊已經塵埃落定,所以...


    崔達拏的心髒再度劇烈跳動起來,右手不知不覺握緊。


    丞相如此周密安排,尉遲家必然勝券在握,所以,我立功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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