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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繼續行駛著,坐在車廂裏的宇文溫也繼續想著事情,今日一場江湖賣藝似的表演,讓他不經意間發現小皇帝宇文乾鏗的‘異狀’,接下來該怎麽辦,是他要思考的事情。


    小皇帝心智超越了年紀,算是早熟,隻是早熟到什麽地步,需要繼續觀察,因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宇文溫作為宗室代表來鄴城,肩負的重任不光是陪皇帝聊天,以盡宗親之責,他還要觀察皇帝,確定這位小朋友的心性如何,迴去得向父親複命。


    不是他們父子三人有野心,要想看看小皇帝有沒有做皇帝的樣子,若是對方“望之不似人君”,便在山南另起爐灶,自立為帝。


    是因為小皇帝的表現,直接影響到大局,而山南要有相對的預防措施。


    宇文乾鏗,是趙王宇文招的幼子,宗室出身,按說不可能接受過什麽執政治國的教育,被擁立為帝時年幼,故而也不可能曆練過。


    沒有長輩教導,大約為人處世的水準也和年紀相符,就是個屁事不懂的小孩子,帶上幾個仆人上街橫行霸道可以,要是和人勾心鬥角基本不可能。


    這樣的小孩子,即便是自己當家,管理府中的仆人都未必行,更別說勾心鬥角的政治鬥爭,所以輔政丞相尉遲迥掌握大權,宇文乾鏗就是被供起來的雕像。


    從魏晉以來,天子和權臣,已經很難君臣相得了,正所謂“一山難容二虎”,要麽天子鏟除權臣,要麽權臣受禪登基,最極端的就是兩敗俱傷,為他人做嫁衣。


    如今周國局勢,西麵的隋國是大患,大患未除,一旦天子和輔政丞相鬧出什麽事來,導致最後雙方攤牌,那什麽都完了。


    天子完蛋,那麽山南的宇文亮父子自然要反,不反也要被人滅了;丞相完蛋,尉遲一係反,反正內戰是避免不了的,最後就是為隋國所趁。


    天子年幼,丞相大權獨攬,尉遲迥的心態不說,光說閱曆,想來不會在隋國滅亡前,做出什麽出格的動作,但是天子就未必了,畢竟當有名無實的皇帝,不是誰都能忍的。


    山南道大行台、宗室之首宇文亮,就想知道大周的少年天子,會是怎樣的人,是能忍還是不能忍。


    宇文乾鏗如果懵懵懂懂,任由丞相專權,亦或是天性不喜歡攬權,那樣就皆大歡喜,尉遲迥放心,也不會做出什麽過激舉動,周國上下全力對付隋國。


    如果小皇帝是熱血少年,想起國仇家恨,想起太祖的豐功偉績,看著宇文闡被祖父奪了帝位的悲慘下場,決定不能坐以待斃,那局勢的走向就有些撲朔迷離。


    也許小皇帝隻是發牢騷,也許隻是私下裏發泄不滿,但遲早會被周圍的耳目察覺,然後傳到丞相尉遲迥耳裏,即便尉遲迥事前未必有那種心思,得知天子的心態之後,隻會堅定的走上那條路。


    那條東魏丞相高歡走過的路。


    把小皇帝架空,剪除宗室勢力,牢牢把持大權,周國實際上就是尉遲氏的天下,隋國能滅就滅,滅不了也無所謂了,反正皇帝討厭自己,那何苦為小家夥收複河山,還不如安安穩穩扶持家族勢力。


    一如當年高齊取代東魏,還和取代西魏的周國對峙了二十餘年,外患的威脅少了,那首要解決的就是內患。


    如果小皇帝耐不住性子,讓尉遲迥心生警惕,一旦走上這條路,那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宗室,也就是山南宇文亮父子,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山南該怎麽辦。


    投靠隋國?那不可能,投靠陳國?陳國自己都苟延殘喘,如果自立為帝更加愚蠢,三方都會一起圍攻,所以這種情況能避免盡量避免。


    宇文溫和父親一樣,衷心希望小皇帝宇文乾鏗能以大局為重,至少在隋國被滅之前忍下去,好好的做一尊受人供奉的雕像。


    沒有權就沒有權罷,好歹衣食無憂,隻要老老實實的,尉遲迥就算起了心思,也不會害了宇文乾鏗的性命。


    畢竟小皇帝沒了,剩下的宗室就是宇文亮、宇文明、宇文溫三個成年人,尉遲迥除非翻臉,否則扶持一個小孩子,要比讓成年人做傀儡皇帝靠譜得多。


    而宇文乾鏗的姊姊千金公主,如今是突厥可汗的可賀敦,要是千金公主唯一的弟弟被害了,那枕頭風吹起來可是要命的。


    三年來的局勢發展表明,丞相尉遲迥確實是想消滅楊堅,收複河山,如果真能攻滅楊隋,尉遲迥立下複國之功,封王、加九錫理所當然,而攤牌的時刻,也許會到來。


    可那時攤牌要比現在攤牌強,要滅楊隋,怎麽也得花上一段時間,也許一年,也許五年,那麽山南可以多爭取時間囤積力量,如果現在或不久之後就攤牌,形式對山南十分不利。


    正所謂未雨綢繆,小皇帝就是一個巨大的不穩定因素,所以宇文溫要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判斷宇文乾鏗的表現如何,以便讓父親宇文亮做好應對。


    朝政雖然為尉遲迥把持,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尉遲迥一係,如果局勢穩定,宇文亮可以嚐試聯絡那些願意站在皇帝這邊的大臣、刺史、將領,慢慢形成“保皇派”。


    不敢說從尉遲迥手中奪取大權,至少能形成有效的掣肘,讓這位太祖的外甥,安心的做大周忠臣,複國大功該賞,封王就封王,加九錫就加,隻要不篡位,什麽都好說。


    東晉時,王、謝兩家就把持朝廷大權,但至少和司馬氏能夠共處,雖然也有齟齬,但好歹“床頭打架床尾和”,宇文亮就希望能這樣,宇文氏和尉遲氏不翻臉,好歹把日子過下去。


    至於子孫後代的事情,那就子孫後代去處理,首要的就是把竊國惡賊楊堅幹掉,收複大周江山,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前提就是小皇帝‘老實’,如果不‘老實’,那麽宇文亮決定要改變策略,首先就是全麵對陳友好,為聯陳禦敵留個後路。


    這樣一來,對陳作戰必須停止,任巴州刺史的宇文溫首當其衝,要化幹戈為玉帛,變成親善大使,把陳國俘虜和百姓悉數釋放,適當賠償損失。


    先前俘虜的陳國長沙王陳叔堅,自然是要送迴去的,也就是釋放善意,敦睦鄰邦,緩和同陳國的關係,以便未來局勢惡化時,能夠抱團取暖。


    按照這個時代的規矩,為了密切雙方關係,亦或是證明自己的誠意,可以派質子,也可以聯姻,不管哪一樣,首當其衝的還是宇文溫。


    他是幼子,理所當然去做質子,家中又有個女兒,雖說是“買一送一”的繼女,實際上卻是正經的宇文家公主,也是宇文家後代中唯一的女性,年紀小點不要緊,可以‘特事特辦’。


    ‘狗屁的質子,狗屁的聯姻!’宇文溫心中罵道,一想到這裏就無名火起,這兩樣他都不想選,所以比父親還要急切的希望小皇帝靠譜些。


    好歹能忍到滅了楊隋再翻臉啊!不行就先做美食家,做木匠,或者吟詩賦詞,要麽就練書法練山水畫,皇帝的生活其實很豐富的,可別鑽牛角尖!


    我認得一個皇帝,書法了得,鼓搞出了“瘦金體”,你也可以嚐試一下練書法,弄出“宇文體”流傳千古嘛!


    宇文溫越想越離譜,越想越無奈,先前他很樂觀,可是今日之事讓他沒法樂觀,小皇帝明顯心智已經超越了年紀,就希望能理智些,亦或是‘演技’能夠嫻熟些。


    少年天子鬥倒權臣,後世耳熟能詳的例子,是清朝的康熙皇帝,而這個時代也有了先例,結局是一正一反。


    正麵的例子,是六年前去世的周武帝宇文邕,當他被扶上皇位時年方十七歲,他的兩個皇帝兄長,已經被權臣堂兄宇文護害死,他是第三個傀儡,也許不是最後一個。


    宇文泰的兒子還有很多,所以宇文護能換的傀儡也很多,宇文邕明白這一點,所以任由宇文護專橫跋扈卻沒有絲毫怨言,姿態一直放得很低。


    表麵上演戲實際卻是在偷偷布局,過了十二年,宇文邕終於抓到機會,趁著宇文護獨自入宮,親手除掉了這個權臣,隨後壓下餘黨反彈,將大權牢牢握在手中。


    這是個勵誌的故事,隻是宇文溫不覺得宇文乾鏗能夠‘複刻’,更可能的是一場悲劇。


    六十多年前,北魏爆發“六鎮之亂”,後果類似於東漢末年的黃巾之亂,戰亂平息後,朝廷威嚴掃地大權旁落,軍事強人把持朝政,那個人,叫做爾朱榮。


    被爾朱榮扶持的傀儡皇帝元子攸,每日都活在恐懼之中,能不能活就看爾朱榮一念之差,問題隨之而來:你是要做一輩子的懦夫,還是要當英雄,哪怕隻有三分鍾?


    元子攸勇敢的選擇了後者,趁著爾朱榮一次入朝,親自設伏殺掉這個權臣,隨即召集忠臣良將護衛京師,驚險萬分的擊退爾朱榮手下反撲。


    他選擇當英雄,時間超過了三分鍾,但沒能超過三個月,爾朱榮的勢力極大,爾朱氏大軍的再度反撲無人可擋,京師洛陽陷落,元子攸被俘。


    在殺掉爾朱榮三個月後,元子攸被勒死在晉陽。


    如今的周國,尉遲氏的權勢和當年的爾朱氏類似,尉遲迥掌握朝廷大權,子侄還有心腹掌握兵權無人可製,要是宇文乾鏗想學先帝宇文邕,學到後麵隻能成為元子攸。


    宇文邕能翻盤,最重要的一點是權臣宇文護先天不足:他能掌權,都是宇文泰臨終遺命,讓宇文護守護自己的兒子做皇帝,也就是守護宇文氏的皇族本家。


    以這個大義,宇文護能拉攏宇文泰的基本盤,還有宇文氏的追隨者,在宇文泰老夥計們虎視眈眈下,外患大於內患,所以即便宇文護接連廢了兩個皇帝,宇文氏的追隨者也隻能忍了。


    即便是權傾朝野,宇文護也不敢自己登基當皇帝,因為這樣一來就會眾叛親離,而名正言順的皇帝宇文邕,誅殺了宇文護,隻需要對付他少量的死黨,其他人根本就不會對皇帝刀兵相加。


    宇文溫隻希望小皇帝若是要翻臉,好歹等到宗室力量上來,否則急急忙忙就翻臉,搞不好連三個時辰都熬不過去。


    小皇帝早熟,他就怕這位是個熱血少年,心中藏不住事,亦或是要鋌而走險。宇文溫不是希望小皇帝當懦夫,隻是要大局為重。


    要學先帝宇文邕可以,好好的忍上十二年行不行!


    從皇宮到使邸,路程不算長,宇文溫已經想了很多事情,一想到極有可能變成定時炸彈的小皇帝,莫名的不安就浮上心頭。


    ‘父親要額外打算,我也得另外布局了!’


    轟的一聲如同晴空炸雷驟然響起,巨響將宇文溫驚得汗毛倒豎,坐在一旁的張魚撲上來將他護住,宇文溫隻覺得車廂搖晃,外麵馬匹的嘶鳴聲不斷。


    拉車的挽馬似乎為聲音驚嚇失控,不顧車夫的嗬斥,拉著馬車向前不斷奔跑,宇文溫迴過神來,和張魚交換了眼神,瞥了窗外一眼,隨即從車窗竄了出去。


    從疾馳的馬車裏跳出來,落地時很容易受傷,不過宇文溫可是練過“馬車逃生術”,這點狀況還難不住他,落地時順勢一滾便穩住身形。


    立刻看了看四周,發現滿街都是驚慌的百姓,倒是沒有形跡可疑的人向自己衝來,宇文溫心中稍定,循著先前巨響傳來的方向看去,隨即愣住了。


    隻見一處坊內上空升起一團黑煙,那黑煙的樣子看起來很熟悉。


    三年前宇文溫在長安設伏,試圖用“轟隆隆”送楊堅上西天,現在的情景和那時很像:火\藥,隻有火\藥爆炸時,升起的黑煙才有如此效果。


    火\藥的配方,宇文溫在山南和父兄守了三年,滴水不漏,不久前才把轟天雷的秘方獻給朝廷,說好的要嚴格保密,這才多久市坊就出現了火\藥爆炸的盛況。


    這裏不是軍器監,是純粹的生活區,這個爆\炸,無論是‘生產事故’還是用於暗算,唯一的可能,是火\藥的秘密泄露出去了。


    這才過了不到半個月啊!!


    宇文溫隻覺得自己的臉,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個響亮的耳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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