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根據討伐獸災的指揮官希波墨涅斯跳反和之前一係列的謎團,洛恩就對阿卡迪亞王起了疑心。


    加上王城轉眼間淪陷,答案已經唿之欲出。


    ——阿卡迪亞王就算不是主謀,也絕對和這場災變脫不了幹係!


    雖然洛恩可以自行裁奪阿卡迪亞王的生死,但那畢竟是阿塔蘭忒的生身父親。


    為了顧及自己這位學生的感受,免得兩人之間因此留下隔閡,洛恩還是選擇特意將她帶上,當麵告知她應該知道的真相。


    而接下來,這場父女相殘的戲碼就沒必要上演了,還是讓自己這個老師代勞吧。


    正當洛恩打定主意,準備上前解決掉失控異變的阿卡迪亞王之際,他的肩膀卻被一隻手重重按住,低沉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老師,讓我來!”


    “他是你父親……”


    “我知道。”


    阿塔蘭忒點了點頭,隨即深吸了口氣,淡然看向大殿上那扭曲臃腫的身影。


    “但那又如何?作為父親,他生我卻並未養我;作為君主,他亂民而不愛民……無論以什麽身份麵對他,我都不欠他什麽!”


    “所以……”


    “我會親手了結他!”


    阿塔蘭忒手持天穹之弓上前,肅然沉吟。


    “這場災變既然由他而始,那就在此由他而終吧。彌平獸災,體麵地送他最後一程,這是我作為一個女兒和一個阿卡迪亞人,在此時此刻唯一能為他做的。”


    洛恩聞言,麵露遲疑。


    “你確定?”


    “放心,我可是你和阿爾忒彌斯大人教出來的,還沒那麽脆弱。”


    阿塔蘭忒拍著自己的胸口,露出明媚的笑容並沒有因為身份的揭露而受到多少影響。


    看著自家學生那堅定的眼神,洛恩一路上提著的心髒終於平穩落下,不禁有些老懷寬慰。


    如果要在希臘神代中尋找一個倫理主題,那麽“弑父情結”必然占有一席之地。


    眾神拆分了混沌神卡俄斯孕育了世界的新生;克洛諾斯推翻了烏拉諾斯建立了泰坦的秩序,宙斯推翻了克洛諾斯帶來了奧林匹斯的榮耀……


    而在西方凡人的世界,“弑父”更是一種潛在的文化成年禮。通過“弑父”,個人走向獨立自主,完成自我的蛻變。當然,這個“弑父”不僅是指在肉身上殺死父親,也是喻指對權威和秩序的反抗。


    洛恩本以為阿塔蘭忒會困於身份認同,在此關頭手足無措,所以想親自代勞,替自己的這位學生斬斷身上的枷鎖。


    沒想到,他小看了自己的這位學生。


    這丫頭長大了啊。


    阿卡迪亞王雖然沒如願得到一個英雄的兒子,卻有了一個超越了眾多男性英雄的女兒。


    洛恩發出一聲感慨,臨走前不忘留下囑咐。


    “那你自己小心,如果有什麽不對不要硬拚,別忘了還有我。”


    阿塔蘭忒輕輕點頭,目送著自己這位老師穿過大殿,走向另一處戰場。


    此刻,不知是因為心中的執念,還是因為耳畔的議論,異變中的阿卡迪亞王抬起肌肉虯結的頭顱,渾濁的眼睛看向了場上的阿塔蘭忒,喃喃開口。


    “女兒?你是那個孽種?居然沒死?”


    “怎麽?很意外?我也是……”


    阿塔蘭忒嗤笑著搖了搖頭,隨即看向地上那所謂的“父親”,認真開口。


    “感謝你生了我,不過更要感謝的——是你拋棄了我。”


    “?”


    “他對我很好,而且比起你來,更有資格成為我的‘父親’,也更值得我去追隨。”


    阿塔蘭忒抬頭望著王宮盡頭奔赴另一處戰場的身影,挽起天穹之弓,將冰冷的箭頭指向地上的暴君,肅然沉吟。


    “來吧!別讓我耽誤太久,因為我不想讓他在前麵孤身奮戰。”


    “吼!”


    已經逐漸喪失人類輪廓的阿卡迪亞王暴怒起身,撲向那給他帶來恥辱和不甘的女兒。


    父與女,王與民的戰鬥,就此打響!


    ~~


    此時此刻,占星台前。


    天空下起猩紅的血雨,那如同岩漿般燃燒的紅黑色神液,澆淋在王城之中,不斷分裂出菌絲狀的紅黑色紋路,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蝕和改變這塊土地的本質,將其轉化為【冥土】。


    無數奔騰的死氣和被強行抽取的靈性之光,在天空中聚合為一條百首的巨龍,不斷嘶吼咆哮。


    光紋閃爍的星光陣眼之上,一個個立於其中的赫密斯教徒和厄琉息斯教徒見此形情,臉上紛紛泛起癡迷而狂熱的笑容,目光漸漸充滿呆滯和敬畏,仿佛看到了自己所要侍奉的君王。


    何等深黑!何等偉岸!何等不可戰勝!


    “神啊,興起吧!”


    一個個教徒心神動搖間,張開手臂,如提線木偶般,共同頌唱和歡唿,向那位深淵之主敬獻自己所擁有的全部。


    砰砰砰砰!


    數十具身軀崩解破碎,化為團團血霧,迴流向上空,將璀璨的星光染為猩紅的色彩。


    而占星台中央,那沐浴了鮮血與獻祭的身影,舉起雙手虛空一抓,將匯聚於天上的星光和生命靈性拉扯入自己的體內,仰頭發出酣暢淋漓的狂笑。


    “不朽!不朽!!吾已不朽!!!”


    “嗖!”


    血色的流光破空而至,一柄枯枝般的長槍激射向那身影的麵門。


    察覺到危險,兩隻長滿紅黑色光狀鱗片的爪子當即奮力迎擊。


    伴隨著一陣尖銳的金鐵交鳴,那道身影被槍身上附帶的強大衝擊力轟出數十米。


    而長槍也哀鳴著倒飛出去,落入一隻遍布光狀裂痕的手掌之中。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該叫伱什麽?”


    洛恩從血色的雨幕中走來,審視著那半人半龍,全身長著紅黑色光狀鱗片的人形怪物,嗤笑開口。


    “希波墨涅斯?還是堤豐?”


    那位魔祖可不是什麽慈善家,為了能複蘇連自己的子嗣都毫不留情地打算吞噬,就更不用說他視之為螻蟻的人類了。


    所以從希波墨涅斯被堤豐神性侵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沒了選擇的餘地,注定要成為堤豐降臨的血肉容器。


    此時,那半人半龍的怪物聞言,麵露不屑。


    “吾為百首之一,碾死你們這些地上的螻蟻,還不需要本王使出全力!”


    “降臨的不是堤豐本尊?那就好辦多了……”


    話音未落洛恩身後光輪轉動,在【山羊】、【火焰】、【白馬】的三重加持下,身體如電光激射向前,手中的造國之槍掀起層層的熾白光焰。


    半人半龍的堤豐化身揮動雙爪,形成一道道撕裂空氣的光弧,濃鬱冰冷的死氣如潮湧至,試圖湮滅襲來的烈焰槍鋒。


    一時間光紋亂閃,大理石鋪就的廣場寸寸碎裂,叮叮當當的金鐵交鳴之音不絕於耳。


    “轟!”


    百十招後,悶雷的爆鳴炸響,地麵塌陷數十米,蛛網狀的裂痕綿延幾公裏。


    隨著煙塵散去,雙方交手的戰場恍如滿目瘡痍的月球表麵。


    半人半龍的堤豐化身腦袋被轟碎,身體被造國之槍貫穿胸口,釘在了一根斷裂的石柱上,如掛在樹上的晴天娃娃,微微晃動。


    雖然成功擊斃對手,但洛恩也不好受。


    交戰之中挨上的一爪子,讓他胸前衣衫破碎,鮮血直流,幾根斷裂的胸骨裸露在外,幾乎可以看到內部蠕動的髒器。


    深吸了口氣,洛恩忍痛將外露的胸骨塞迴胸腔,艱難站起身,幽幽看向前方那具無頭屍體。


    此時,蘊含著磅礴生命力的無數紅黑光流從對方的頸子內湧出,不斷交織相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勾勒出原本的頭部輪廓。


    【賢者之石】!


    洛恩眼眸一眯,當即抬手向前虛抓,催動【火焰】和【白馬】的權能。


    刹那間,熾白的火焰席卷堤豐化身全身,炙烤著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縷血肉。


    但即便如此,那全身焦黑,宛如炭塊的身軀居然還在意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愈合。


    “砰砰砰砰!”


    同時,城中的街道上接連爆開血霧,數十個昏死在地上阿卡迪亞人化作肉泥。


    洛恩心頭一沉,不由停下了對於權能的操控。


    而轉眼間,石柱上的人形焦炭便剝落掉外側的黑殼,露出了一身白皙的新生血肉,連炸開的頭顱也恢複了原樣。


    但痛!全身都在痛!


    伴隨著槍身烈焰的流湧皮膚在燒灼、骨頭在呻吟吟、血液在沸騰、髒器在顫抖,前所未有的痛苦,瘋狂湧入腦海,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鐵針,刺入顱骨,不斷挑撥著堤豐化身的神經。


    他強壓下身體的抽搐,獰笑著看向對麵的敵手。


    “嗬嗬,你的確很強,但這副身體裏容納了城中數萬人份的生命力,想殺了我,除非你先讓城中的人死絕!”


    洛恩皺了皺眉,頗感棘手。


    舊神並不依賴人類的信仰,並且還因為人類創造的夢境而被關押在冥府的底層。


    因此,他們動起手來自然毫無顧忌,也不必忌諱人類的生死。


    堤豐正是利用這一點,將整個阿卡迪亞王城的居民煉化成了他的護身符,新神想要對付他,如果顧忌信仰,就難免會投鼠忌器。


    這老家夥不僅強大而且有腦子,不愧是連宙斯都坑過的萬魔之祖。


    此時,堤豐化身注意到對手的猶豫,目光掃過對手身上幾乎爬滿的光狀裂痕,以及他那久久沒有完全愈合的胸口,開口嘲諷。


    “看樣子,你恐怕撐不到那個時候。”


    “你可以試試……”


    洛恩箭步上前,好不廢話地直衝堤豐而去,似乎打算來一場近身戰。


    此刻,被釘在石柱上的堤豐化身眼見雙方的距離縮進到三步範圍之內,豁然抬頭,眸中兇光畢露,抬手拔出貫穿胸口的造國之槍,將其扔向身後,雙爪兇狠揮向那近在咫尺的身影。


    以為近身就能贏我?蠢貨!


    然而,前方的身影似乎早有預料般突然加速,暴起的堤豐化身尚未得手,便隻覺一陣天旋地轉。


    “轟!”


    仿佛隕石撞擊的大坑中央,那位魔祖化身被一隻白皙的指掌,死死扼著咽喉要害,淒慘地砸在了地上。


    “反應是夠了,可惜這副身體還是限製住了你的發揮。”


    “那又怎樣?你殺得了我嗎?”


    堤豐化身不屑嗤笑,滿眼都是挑釁。


    洛恩笑而不答,右手掐住那纖細的脖頸,一寸寸縮緊,口中悠然吟詠。


    “『宣告


    吾司戮,吾司生。


    吾所傷,吾所愈。


    無從逾者乃吾掌心。


    無從遁者乃吾目光。


    托於吾,師於吾,遵於吾……”


    隨著宛如歌謠的聖詠之聲,匯聚成乳白的光流,絲絲縷縷地湧入堤豐化身的體內,帶來難以言喻的燒灼感。


    他莫名感到無數被困在體內的紅黑色光流仿佛煮沸的開水一般,不受控製地躁動,頓時變了臉色。


    “你做了什麽?”


    “當然是為你禱告和賜福了……”


    洛恩悠然開口,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為神,驅馳眾民,指引前路,當為牧者。


    為神,維護秩序,誅滅狂徒,當為律者。


    神靈的形象,往往都是多麵的。


    除了戰鬥之外,祈禱和慰靈也是他的老本行。


    在溫柔雋永的歌謠之下,隕坑之中的堤豐化身蜷縮著一團,全身汗出如漿,身軀不斷抽搐,紛亂的意識愈發混沌,不堪負荷的身軀,正走向崩壞的邊緣。


    怎麽會這樣?


    難以置信的念頭浮現於腦海,那痛苦的掙紮愈發強烈。


    “休憩之刻,未忘歌,未忘祈,未忘吾……”


    混沌中,耳畔傳來縹緲聖潔的吟詠,宛如繆斯們的唱詩。


    “以吾之輕,卸除一切重擔……”


    伴隨著一陣不真切的抽離感,堤豐化身體內無數繁雜聲音和意識飄忽發散,一個個躁動惶恐的靈魂仿佛穿越黑暗,在無盡的光明中上升,最終浸入純白的聖泉之內,完成了生命的洗禮。


    溫暖、舒適……


    他們恍惚地感覺到,黑暗的枷鎖不複存在,迷茫的靈魂得到了指引。


    一切苦痛,一切重擔,都被這光明,這溫暖所包裹和消融……


    冥冥之中,他們仿佛看到微風拂動的樹林陰翳之中,柔和的光之精靈,圍繞著自身翩翩起舞,漫步於草地的聖者,輕輕地牽起他們的手臂,哼唱著那宛如搖籃曲般的音節,引領他們走過死蔭的幽穀,來到永恆的樂園之中。


    我們好像,看到了那位牧者,看到了那位主宰……


    主啊,請憐憫吧!


    羔羊們匯聚到牧羊人的腳邊,發出唿告和求助。


    感受著無數的意識即將破體而出,堤豐化身滿臉的難以置信。


    怎麽可能?他怎麽會有如此強大的靈魂號令權能?


    隨著眼角的餘光向上一瞥,堤豐化身看到洛恩手背上浮現的那枚黑色骷髏印記,憤然咒罵。


    亡者印記!該死的哈迪斯!


    此時,洛恩看向那已經被乳白色光流所包裹的堤豐化身,不緊不慢地吟唱出宣告的終語。


    “永恆之命,自生而誕,由死所予。


    因汝之罪,注膏油且烙記印。


    寬恕即在當下,結憑誓吾之受肉。


    ——吾將憐此哀魂!”


    神言的餘韻迴蕩在堤豐化身的耳畔,浩如汪洋的純白光流將那“不朽”的身軀一寸寸消融分解,無數被困在其中的靈魂在光明的指引下,迴流向城中。


    “你改變不了什麽!更救不了這些螻蟻!我會迴來,帶領眾獸,將你的羊群殺光吃盡!”


    堤豐滿心不甘地咆哮但隨著容器的崩解,意識最終隻能隨著光明的衝刷,被遣送迴冥府無邊的黑暗之中。


    看著地上隨風飄散的餘燼,洛恩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抓起一旁的造國之槍,緩緩登上了破碎不堪的占星台,向著城中眺望。


    此時,隨著堤豐被重新鎮壓,血雨已經消弭,一切的異象也不複存在。


    火紅的朝陽冉冉升起,晨曦的微光刺破夜幕,灑向大地,


    原本沉浸在黑暗中的城市,仿佛啼哭的嬰兒般,從繈褓中醒來。


    “哇~~”


    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從街道上的某個搖籃中傳來,死亡過後,生命依舊堅韌綻放。


    一個個身影如夢初醒般從地上爬起,茫然而慶幸地看向四周。


    洛恩目睹著眼前的一切,臉上露出笑容。


    “真是愉快啊,讚美,這喜悅的生命——!”


    喃喃的低語中,偉岸的神靈從高台上跌落,一道迅疾如靈貓的身影飛奔而來,將塵世的牧者,人類的父神緊緊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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