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看著發光的石頭在瓶子裏絕望的掙紮,臉上難得露出一抹笑意,他又在瓶子外加了一層鮫練。


    鮫練,是鮫人用自己褪下的皮煉製成的一種材料,傳說它能製成最堅固的戰衣。


    掌燈收了瓶子,沒有再迴原位,衣袖一轉,將倒在地上的香爐和香灰收進寬大的袖子。


    掌燈動作間,明淨的餘光中,似乎看見香灰中有一粒手骨,他斂神屏氣,掩飾心裏的驚訝。


    “明淨,你去放枯燈出來,而後不允許他再進轉經閣,我且有事,需閉關至少三年,期間禪宗事務由四位守燈長老監管。”


    明淨連連點頭,聽到掌燈說不允許枯燈再進轉經閣,臉上麵露訝色,他本來想詢問掌燈,抬頭,連掌燈的影子都沒見到。


    明淨直起身子,稍稍放鬆身體,走到掌燈之前靜坐的地方。


    掌燈帶著蒲團走後,原本光滑平坦的地麵,出現了一個金色的梵文字符。


    明淨上前,按下那個字符。


    轉輪經殿位於禪宗五殿十三院的正中,殿頂矗立著一個巨大的轉經筒,筒上刻著奧義的佛語,據說這是禪宗的創始人,為啟示後人留下的遺跡。


    轉輪經殿四角飛起的簷廊,雕刻著一朵朵緊挨著的蓮花,生動精美。


    世人和禪宗的大部分弟子隻知道,轉輪經殿是曆代培養掌燈的殿宇,現任掌燈與被選中的下一代掌燈,在此居住與參佛。


    換言之,禪宗的最高禪師,掌燈,他們需要掌的燈,便供奉在此處。


    他們卻不知道,轉輪經殿並不全是神聖的,除了轉輪經殿明亮宏偉的大殿,他的暗處,還有許多“懲罰”犯錯禪師的小隔間。


    明淨急匆匆的穿過牆壁的拱門,突然出現在眼前黑暗讓他不適的眨了眨眼,環顧一圈後,他找到了那一點快要熄滅的燭火。


    黑暗用盡全力的想吞噬那抹光明,那點星火隨黑暗微弱的搖擺,卻始終沒有滅。


    明淨走到火邊,輕輕的說道,“枯燈師兄,掌燈說你可以走了。”


    這句話剛一說完,整個房間頓時變得明亮起來,對兩人來說,甚至有些刺眼。


    枯燈盤坐在明淨麵前的地上,因為疼痛,身體些許向前傾斜,坐姿並不標準。


    枯燈的頭上,頂著一盞油燈,此時,燈盞中央的火悄然熄滅,冒出一陣白煙。


    枯燈大汗淋漓,眼皮快速的抖動,在他腦海中,巨大如鼓聲的訓誡聲仍在繼續。


    這些訓誡聲並不是一個人發出的,而是一次“團隊討論賽”,不過,這次討論終於要進入尾聲。


    在前麵的批判與指責後,一聲嘶啞的聲音定下結論。


    “心不淨,心不靜,難成掌燈。”


    另一個稍微年輕,卻同樣蒼老的聲音反駁他,


    “否,恐不可成掌燈。”


    這時,還有人支持枯燈。


    “為何不可,他是這一屆最優秀的弟子。”


    嘶啞的聲音歎了一口氣,似乎在搖頭,


    “心不淨,就容易最大的錯誤,你看看他心裏都想的什麽。”


    唯一一個支持枯燈的聲音聞言,突然安靜下來。


    站在三團燈火前,渺小如螻蟻的,代表枯燈的那點燭火,有些害怕的往後移動。


    他不願意被他窺探,哪怕他們是往屆的掌燈,是禪宗罪值得尊敬的禪師,他們最終為了侍佛化成了燈裏的火。


    然而,渺小的豆火怎麽能抵抗龐大的火焰呢,更何況在有武力壓製的前提下。


    枯燈的臉色蒼白,忍受著被洶湧的力量翻找記憶的疼痛。


    明淨觀察枯燈頭上的燈盞,見燈盞快要消失了,以為這次問戒已經結束,想問問枯燈與妖女的事。


    可是看枯燈臉色更加蒼白,嘴唇也在發抖,明淨不敢叫醒枯燈,隻能神色擔憂的看著他。


    “唉,無知後輩。”


    之前支持枯燈的燈火發出歎息,隻說了這一句,便沒在爭論了。


    枯燈心裏交織著困惑,羞愧,以及一絲絲憤怒。


    就像嬌嬌說的,他們怎麽能替他做主,怎麽能私自看他的記憶,怎麽能認為他當不好掌燈呢。


    “退離轉輪經殿,不再侍掌燈位。”


    漫長的煎熬之後,枯燈等來了這一句審判。


    幾團燈火在這句話中紛紛消失,枯燈頭上的燈盞,也在話音落後,悄然消失。


    枯燈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明淨,枯燈朝明淨點頭示意,不過他並沒有心情與他交談,隻是抬手摸了摸頭頂的位置。


    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東西。


    傳說人生來便有兩盞燈,兩盞分別在左肩與右肩,一盞是魂,一盞是魄。


    魂屬陽,構成人的思維才智。魄屬陰,構成人的感覺形體。魂魄陰陽協調則人體安康。


    人死時,七魄先散,然後三魂再離,魂,即陽氣歸於天,魄,即陰氣則歸於地下。


    枯燈心裏發笑,這是那些道修信的理論,他是禪師,或者嬌嬌說的和尚,怎麽能信這些。


    那麽他頭上出現過的燈盞,是他的幻覺麽,如若不是,那燈盞又代表著什麽呢。


    明淨看著枯燈手上的動作,以為他看得見頭上的燈盞,驚訝不已,但是,更令他驚訝的是,


    “枯燈師兄,你手上的佛珠呢?”


    枯燈聞言,看了看手腕的位置,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也沒有束縛,


    “或許是丟了。”


    枯燈微微閉眼,不理會明淨的目光。


    “丟了?怎麽會,佛珠可是我們參佛的根本,是我們與佛祖溝通的媒介啊……”


    忽的想到什麽,明淨湊近枯燈,好奇的問道,


    “枯燈師兄,是不是那妖女……”


    枯燈嘴邊的肌肉微動,似乎想阻止明淨對嬌嬌的胡亂稱唿。


    明淨眼尖的察覺到了,心下掀起大波,麵上卻仍然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枯燈師兄,”


    明淨小聲的說,


    “枯燈師兄,明徹與我說,那妖女走之前,讓明徹幫忙照顧你。”


    “你說那妖女是什麽意思,她難道對師兄有不軌的想法,還是說,有什麽陰謀……”


    “會有什麽陰謀。”枯燈忍不住插了一句,嬌嬌想必是擔心他,不放心他把佛珠借給她,怕他被掌燈責罰。


    不過,枯燈也不擔憂嬌嬌拿不迴來那串佛珠,他知道嬌嬌有苦說不出,他能幫的,就會盡力幫助她。


    而且那串佛珠,對他而言,其實並沒有那麽重要。


    佛珠沒有嬌嬌重要。


    “枯燈師兄,”明淨語氣掙紮,想掩藏難以啟齒的話,


    “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掌燈又對你和明徹發難了?”


    明淨心下發暖,枯燈師兄真的是個好師兄,不過,


    “枯燈師兄,掌燈說,今後,你不能再進轉輪經殿了……”


    枯燈的動作定住,就像泥塑的雕像,之前在他腦海迴蕩的聲音,也終於被再次確認,


    “退離轉輪經殿,不再侍掌燈位。”


    他以為那是幻覺,或者是心魔的胡言亂語,沒想到,掌燈也下了同樣的命令。


    枯燈心中湧上酸意,他的夢想便是成為掌燈,為佛獻身,他人生的目標也是如此。


    如果做不了掌燈,他該何去何從,他應該做什麽呢。


    明淨此時在枯燈的傷口上更撒了一把鹽,


    “枯燈師兄,我看掌燈的意思,似乎要追殺那妖女。”


    什麽?


    枯燈轉頭看向明淨,“你方才說什麽?”


    明淨神色凝重,“掌燈已經下令了,要禪十院的弟子前去追殺那妖女。”


    “追殺?”枯燈覺得這個詞離自己很遠,他們不是佛修嗎,佛修不是以慈悲為懷嗎,再說,嬌嬌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了嗎。


    掌燈,也會下令追逐,殺死一個妨礙了他的人嗎。


    他能為嬌嬌做些什麽呢。


    枯燈看了一眼房間裏供奉的佛像,一時百感交集。


    難道嬌嬌被追殺,是因為自己。枯燈開始猜想嬌嬌被追殺的理由。


    可是,任枯燈想破了頭,他也猜不到,這背後的彌天陰謀。


    況且,他也不允許在此地想破頭。


    “枯燈師兄,我先扶你出去吧。”


    看著明淨糾結的神色,枯燈微笑,站起來說,


    “我自己可以走,掌燈呢?”


    明淨一邊引著枯燈出去,一邊迴答,“掌燈閉關了。”


    “那他什麽時候出來?”


    “枯燈師兄,你也知道,像掌燈這種修為的禪師,閉關必然是因為得到了機緣,或者修煉中出現了危機,少則十年不會出來的。”


    枯燈點頭,表示知道了。


    隻是,我們的傻和尚沒有反應過來,作為下一代掌燈,枯燈本來應該擁有,與掌燈最親密的關係。


    而如今,連掌燈閉關的消息,都是從枯燈的師弟那裏得來的,這其中,是否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呢?


    掌燈是否真的把枯燈當做下一代掌燈傳人呢,明淨又在其中扮演什麽樣的角色呢?


    這一切,隻有等枯燈自己去挖掘了。


    而此刻,枯燈從轉輪經殿出來,看著空闊的廣場和晴朗無雲的天空,難得有一絲放鬆。


    雖然手腕上的佛珠不見了,枯燈也沒有放棄撥動手指的習慣。


    他撥動著不存在的佛珠,看向禪一院的位置,又看向天際,再看了一會轉輪經殿上的轉經筒。


    他想知道,像嬌嬌那樣,自由自在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外麵的世界,有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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