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郡·飛雲宗


    名為“飛雲”的匾額碎成幾瓣,躺在坍塌的山門廢墟中。


    一柄通體雪白的長劍破空而來,瞬間擊穿重重殿宇,將一位白須老者釘在高大的石碑上。


    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的衣袍和長碑。


    雲端之上,隱隱有一道穿著黑袍的身影,袖袍一揮,那雪白長劍熒光一閃,一條巨大的白色靈蛇憑空出現。


    生境後期強者,能運用生氣孕育出自己的靈之生物,這條白蛇就是此類。


    “快……快跑……”白須老者奄奄一息,用盡最後的力氣聚起一道靈光,護送少年逃走。


    隻見那靈蛇大嘴一張,噴出一團毒霧將老者攏住。


    一代強者便血融骨銷,神魂俱滅。


    “不!師尊!”小少年哭嚎著,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小嬰兒,被熟悉的靈光托著,化為一道流光向遠處遁去。


    白須老者也是生境強者,有搬山蹈海之能,在東山郡負有盛名,卻在那神秘黑袍人手下走不出十招!


    “我們合力阻它!”又有幾名青衣長老飛身前來。


    靈力噴薄而出,合力結成一張遮天蓋日的巨網,擋住那白色巨蛇的去路。


    隻見那白蛇之尾忽地亮起華光,一道道棱刺豎起,猛然甩尾一擊,摧枯拉朽般破了那巨網。


    幾名青衣長老遭受重擊,血灑長空,甚至來不及反應,便被那蛇尾洞穿身軀,再無聲息。


    飛雲宗已然是殘垣斷壁,橫屍遍野,李梁隻能眼睜睜看著長老們接二連三戰死,為他盡可能地拖延時間。


    靈光拽著他逃命,山嶺在飛速倒退,李梁催動靈寶死死護著懷中的小師弟,滿腔悲憤,心中大慟。


    為什麽!飛雲宗在東山郡一直保持中立,也不曾招惹過什麽大人物。


    那隱在雲霧中的黑袍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是一場毫無道理的屠殺!


    李梁在這一刻無比痛恨自己的弱小和無能。


    在外曆練三載,此次迴來是參加小師弟的百日宴,精心挑選的賀禮還沒送出去,踏入宗門卻隻見滿目瘡痍,流血遍地。


    一夕之間,親如家人的師兄妹,恩重如山的師尊、師母,如同草芥一般被隱在雲霧中的黑袍殺死……


    若能逃出生天,他日必要那人血債血償!


    突然,李梁汗毛直豎,神魂都為之戰栗,高境界的威壓像滔天巨浪一樣壓過來,幾乎讓他無法唿吸。


    靈光帶著他如流星般掠過天際,出了飛雲宗二三十裏地,還是被人鎖定氣息。


    華光一閃,恐怖的靈力淩空襲來,拖著他飛逃的靈光陡然潰散,那是師尊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沒了靈光護體,李梁不過剛入藏靈境的小修士,在威壓下動彈不得。


    他身體一晃,從半空摔了下來,狠狠砸在一處廟宇頂上,掉了進去。


    荒廟破敗無人,四處結著蛛網,滿是灰塵。


    中間有一尊人身鳥頭的石像,鳥嘴直而長,形似鸛鳥,向上仰著,其左手執劍,右手托一寶瓶,看起來像山間化形的妖獸。


    李梁正摔在那石像前,心中了然此時已是退無可退。


    顧不得渾身劇痛,催動防禦靈寶烏金玄甲裹住小師弟,將他藏在那石像之下的空處,盼其能有一線生機。


    “哐當——”荒廟屋頂被狂風掀飛,木屑與煙塵四起。


    李梁凝心聚氣,本命靈劍分出數百道劍影,凝成一道白鶴劍陣。


    “那就來吧——”隻有一招的機會,明知道是螳臂擋車,李梁還是調用了全部的靈力。


    劍陣狠狠嗆上罡風,像是撞上一座高山。


    “嗡——”劍身在嗡鳴,像是最後的怒吼。


    “哢嚓——”


    突然寶劍巨震,劍身斷裂成三段,靈光都黯淡下去。


    本命靈劍被毀,李梁遭受重創,直接被罡風撞到空中,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被空氣中一雙無形的手捏住。


    “啊——”劇痛讓他嘶喊出聲,護身的玄甲已然失去作用,他渾身的骨頭都被捏碎了。


    就像捏死一隻小蟲一樣,李梁被扔出去,撞上那仍矗立在原地的巨大鳥頭石像。


    “噗嗤”尖嘴部分直直將他刺穿,李梁掛在上麵,神魂開始渙散。


    “哼。”


    恍惚間,他聽見一聲冷冷的哼笑,像高山之巔的蒼雪一樣讓他遍體生寒。


    最後,他隱隱看見一個黑影從山林裏走出,看身量應該是一名男子,不像是隱在雲霧中的那位。


    李梁自詡東山郡的少年天驕,12歲修到鍛體九重,14歲正式踏入修仙之門,成為藏靈境修士,在東山郡風雷大會上拔得頭籌,誰都要感歎一句: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現在,宗門覆滅,流血漂櫓,他也死在一處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荒廟,真是造化弄人。


    任你天賦卓絕,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也不過螻蟻。


    李梁心生絕望,墜入無邊黑暗,再無響動。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萬籟俱寂,無風無月,隻有星鬥閃爍。


    此間山林再無一個活人。


    屍體仍掛在石像的尖嘴上,血滴落下,在石像腳下匯成小水窪。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石像眨了一下眼睛。


    ……


    北山郡·玉帶城


    大雪下了三日,今日晌午終於停了,雲開見日,掃淨積雪,大街上又複行人,買賣聲、車馬聲連成一片。


    “哪裏來的小無賴,裝死也不找個寬敞地方。”


    錦衣小少爺一腳踢開麵前灰撲撲的絆腳石。


    灰衣小童翻滾幾周,撞在酒樓旁的雪堆上,露出一張凍得發紫的小臉來。


    “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姓李那小子嗎?”錦衣少爺嗤笑一聲,麵露不屑。


    “來人捆了這小子,丟到城外喂妖獸。”


    錦衣少爺身後跟著四名仆從,其中一位刀疤臉沉聲道:“少爺,老爺吩咐過,仙家收徒之日將近,少惹事端。”


    錦衣小少爺剛想發火,隨即想起什麽,臉色一變:“算他運氣好。”


    說完便高昂著頭,領著仆從進了酒樓。


    “噠噠——”又有一垂髫小童從街角跑出來,藍棉襖上全是補丁,急匆匆地,小臉上滿是慌亂,差點撞上過路的馬車。


    突然他神情一僵,瞧見了躺在雪堆裏不知死活的灰衣小童,連忙跑過去將他從雪堆裏扒拉出來。


    “哥哥,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快醒過來。”藍襖小童用力晃著灰衣小童,發現他凍得渾身青紫,嚇得大哭起來。


    想背著人往醫館去,可灰衣小童比他高出一個頭,他背不動,走出幾步就摔在地上。


    賣豆腐的趙娘子是個好心的,見他們實在可憐,將人抱到自家鋪子裏,弄來些幹淨的雪,給灰衣小童搓熱身子,又端來熱水和米粥。


    藍襖小童連忙擦幹眼淚,跪在地上向趙娘子磕頭行禮:“多謝趙娘子救了我哥哥,趙娘子人美心善,是活菩薩在世。”


    趙娘子連忙讓他起來:“你這小子倒是嘴甜,你娘經常在我這裏買豆腐,我照顧一二也是應該的。”


    “這樣冷的天,你哥哥怎麽會倒在雪地裏?”趙娘子認識這兩個小孩,穿藍襖的是弟弟李昭,穿灰衣的是哥哥李南星,家住在燕子巷。


    小孩的母親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美人,螓首蛾眉,柳夭桃豔,坊間都在傳,他們的父親是傳說中的大修士,但到底不是紅塵中人,在凡人小城留下一段露水情緣,揮揮衣袖一轉身繼續去尋仙緣了。


    趙娘子不知這傳聞到底是真是假,不過兩個小童的日子不好過倒是真的,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瘦弱許多。


    李昭雙手捏著衣角,手指用力到發白,歎聲道:“是娘親病重了,郎中說要用老參吊著,可是家裏窮,哪裏用得起人參,哥哥便出來找活幹,久久未歸,我這才來尋他。”


    “這世道,人活著就是一個難字。”趙娘子似有感悟,慈愛地摸了摸李昭的腦袋。


    冬天太陽落得早,李南星在日落西沉時醒了過來,直愣愣地坐在木床上發懵,任由弟弟如何喊他的名字都不曾迴應。


    這可急壞了李昭,家裏的娘親臥病在床,等著人參吊命,屋漏偏逢連夜雨,哥哥又“傻了”,人生在世果然是一個難字。


    趙娘子挑開李南星的眼皮,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後者毫無反應。


    “壞了,會不會是失了魂了。”


    說著趙娘子就要去請東街的神婆過瞧上一眼,李南星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衣袖,神色一片清明。


    “多謝趙姨救命之恩,南星感激不盡。”李南星從床上跳下來,小大人似的,對著趙娘子行了一個作揖禮。


    李昭激動地撲上來抱住他,又是笑又是哭,反複嘟囔著:太好了,太好了……


    “你這孩子,醒了就好,不必多禮。”趙娘子鬆了一口氣,又送了些米糕給他們吃。


    拜別趙娘子,李南星一手提著米糕,一手牽著弟弟,走在迴家的路上。


    “哥,到底發生了什麽,你怎麽躺在雪地裏?”李昭擔心地問他。


    李南星沉默了半晌。


    “我去了城外,隻在山下尋了一圈,遇上了熊瞎子,悄悄逃迴來了。”


    李昭又驚又怕,緊緊揪住李南星的衣袖:“你瘋了,城外有多少妖獸你不知道嗎?”


    玉帶城外就是北霽山,山中妖獸無數,但也有大量珍貴的藥草,走投無路的人上去碰一碰運氣,運氣不好的葬身獸腹,運氣好的能尋到一兩株珍貴的藥草,發一筆橫財。


    平日裏,隻有會些功夫的獵戶敢去山腳下轉悠,獵一些未開靈智的凡獸。


    李南星沉默的時間更長了,好半晌他才啞聲道:“沒有辦法了,就算是把我賣了也換不來十個銀元,不如去城外碰碰運氣。”


    李昭默默鬆開他,既定的現實令人絕望,他們都知道,家中吃一頓飽飯都是奢望,他們不可能買得起一支人參。


    蒼白的月光灑在青石板鋪成的街巷上,白茫茫的一片,就像少年們茫然的未來一樣。


    其實李南星沒說實話。


    他不止去了城外,還上了山。


    北霽山上密林遮日,昏暗一片,傳聞妖獸遍地,一旦被盯上了,下場比死還慘,有些妖獸喜歡吃活人,享受獵物一點一點被吃掉的樣子,那讓它們愉悅。


    李南星完全是抱著必死之心上山,不知在山裏轉了多久,倒真叫他碰見一株靈草。


    一尺高、枝蔓翠綠,拇指大小的葉片托著一顆火紅的果實,上小下大,形似葫蘆。


    雖然認不得,但一看就不是凡物。


    隻要這一株,娘的病就有救了,李南星心如擂鼓,輕輕地將它挖出來,放進藥匣子裏。


    小童急匆匆地下山,山外早已夜幕低垂,林中光線本就昏暗,腳下一踩錯,便從坡上滾了下來,腦袋撞到碎石上,當時不覺得痛,衝進城中才發作,小童倒在雪堆裏,雪下的太大,街上無甚行人,無人發現多了一具屍體。


    是的,屍體。


    李南星沒有活過那個雪夜,倒下的第一個鍾頭就凍死在街角。


    站在這裏已經不是李南星,是死了、又活了的飛雲宗首徒——李梁。


    李梁尚且搞不懂自己為什麽在死人身上複活,並且擁有李南星的全部記憶,但這世間的玄妙即使他遊曆四方,見識許多,也沒有參透。


    奇怪的是,那株靈草不見了蹤影,不知道複活與其有無關聯。


    世道艱難,妖獸橫行,還有藏在暗處的禁區,修士都不易,凡人的生活更為艱難。


    今夜無雪,月亮漸漸升到高空,照亮一片透明的灰色雲靄。


    身邊的弟弟緊緊拉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一些家長裏短的瑣事。


    李梁心底歎息一聲,心道占了人家的身體就要照顧好他的家人。


    他前世是個孤兒,六歲被師尊撿迴飛雲宗,修煉十載,瀑布下鍛體,星空下觀靈,心中想著遨遊四海,誌向是做一代遊俠,沒想到剛剛踏入修士門檻,宗門便遭遇大劫難。


    而他不知道撞上怎樣的大運,又迴到這個喧鬧的紅塵世界。


    藏在石像下麵的小師弟有沒有被那黑衣人發現?宗門還有沒有其他人活下來?那黑袍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沒能保護好小師弟,李梁始終心中有愧。


    可是,現在他變成一個十歲的凡人小童,一切的真相離他那麽近,又那麽遠。


    不管怎樣,李梁,現在是李南星了,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找出那黑袍人,替宗門報仇。


    兄弟倆走進偏僻小巷,停在一處小院門口,還沒進門,就聽見婦人咳嗽聲。


    她咳得厲害,仿佛要把內髒都咳出來一樣。


    “娘——”李昭高喊一聲,衝進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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