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姨從房間下樓,想巡視一下門窗,見沈安婕還坐在沙發上捧著畫本,她靠了過去,輕拍她肩。“你怎麽還不睡?”


    沈安婕抬起臉,盯著劉姨的嘴,微微一笑。“有幾張繪畫課要交的圖還沒畫好。劉姨不睡嗎?”除了學科外,學校也甚重視術科能力,素描、水彩、國畫是最重要的課程。


    “我下來看看門窗有沒有關好,順便看看允寬迴來了沒。”


    允寬?“劉姨要等他嗎?”


    劉姨擺擺手。“沒有啦,他常忙到很晚,有時候一點多才迴來,我哪有辦法等到那麽晚,我是看如果他沒有迴來,就幫他留一盞燈。”


    “他好像都很晚迴家?”下午開完庭,出了法院後他先開車送她迴來,然後又匆匆離開。他似乎一直很忙碌,住在這裏一段時間了,她很少遇到他,就連晚餐她也隻在飯桌上遇過他一迴。


    “不一定,事務所沒什麽事的話,他早早就會迴來,不過事務所案子要是多了一點,他就會很忙,晚歸是常有的事。”劉姨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劉姨是他的親阿姨?”問了才覺不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沒什麽意思,隻是覺得你們感情很好。”


    劉姨抓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裏,笑得魚尾紋都現形。“那小子脾氣又冷又硬,怎麽可能和我有血緣關係。”順便送上一個不苟同的表情後,才又說:“我不是他親阿姨,我隻是他爸爸聘請的傭人,以前幫他媽媽整理家務和煮三餐,他媽媽不太會帶孩子,所以他小時候幾乎都是我在帶,時間久了我們就像母子一樣。”


    提起周允寬,她想到什麽,看了看沈安婕,斟酌片刻後,問道:“我一直忘了問你,住這裏習不習慣?”


    沈安婕點點頭,“習慣。”


    “真的嗎?”劉姨一臉不信。


    “真的啊!”她再次強調。“劉姨對我很好,我隻有第一天住進來時覺得有一些不安而已,但現在非常習慣了。”


    劉姨被哄得很開心,哈哈笑。“可是你好像有一點怕允寬。”


    她想了想,一臉為難。說不怕,其實他板著臉的樣子有時候她不知該怎麽和他相處;說怕,他收留了她,還幫她處理好許多事,尤其下午在法庭時,他幾乎是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她這邊,還幫她擋掉了爸爸外麵那個女人的巴掌。


    看著她的表情,劉姨心底也有數。“他看起來比較嚴肅,但人不壞。這幾次對你說話比較兇,他心裏是希望你能堅強。”


    “我知道。”她斟酌用詞。“我隻是……不知道怎麽和他相處。”


    下午開庭時,父親將婚姻失敗一事全推到母親頭上,說妻子帶著女兒離家出走,非他棄母女倆不顧,說他找到了她們,想要挽迴家庭,是母女倆不願意,還聲稱他是為了自保才不小心重傷妻子,妻子會因此不治,並非他的錯。


    法官透過一位手語通譯員將父親這些話用手語打出來讓她知道,她錯愕又憤怒,想著自己昨天還不願意出庭作證,隻因為她還念著血緣關係,但父親卻那麽狠絕,她氣憤傷心之餘,也把實際情況透過手語,由通譯員傳達給法官知道。


    雖然她表達的都是事實,但畢竟是第一次走進法庭,她緊張不已,加上父親的狡辯讓她難以置信,在那樣混亂的心情下,她幾度無法反駁。幸好是周允寬,以母親委托律師的身份出庭,在她沒法反應時適時提出證據,證明父親都在說謊推卸責任。


    走出法庭,一個女人衝上來指著她罵,說她不孝,還伸手要甩她巴掌,但周允寬及時挺身而出,將她拉到他身後,而那一巴掌直直劃過他下巴。


    她不認識對方,可不知道為什麽對方就是不讓她走,表情兇惡地叫罵著,直到她看見女人的嘴形,說著:“她的家庭毀了,她沒了老公,她的孩子沒了爸,她絕對不會放過她!”她才知道原來是爸爸外麵的女人。


    媽媽走得突然,爸爸是加害者,除了這些外,她還要忍受外麵那個女人的指責和威脅,她一時控製不了情緒,當場在法庭外頭痛哭失聲。


    她覺得委屈,覺得失望,覺得難堪,她明明是元配的女兒,卻要被外麵的女人指責不孝,這整件事,錯的人難道是她?為什麽做錯事的人可以那麽理直氣壯?為什麽她就要忍受這一切?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忘了那個女人是何時離開的,隻知道她一度很激動,兩腳幾乎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直到情緒漸漸緩和後,她才發現自己伏在他懷裏哭泣。


    當她錯愕地抬起臉時,見到的他是麵無表情的,雖沒兇她,但也沒有出聲安慰她,就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裏,垂著墨深的黑眸看她。


    良久後,他才問:“哭好了?好了我先送你迴去。”


    跟著他上車後,他隻是平靜地開著車,直接送她迴來。期間她曾經偷偷側眸覷了他幾眼,見他表情沒什麽變化,似乎也沒氣惱她在法庭外的失控。


    他的反應讓她不知道怎麽評斷他,她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明白昨夜他對她說那些話的用意,她很感謝他,但他總是那般淡漠,行事態度強硬,又讓她不知道怎麽和他相處。


    劉姨不知道她此刻心裏正繞轉的心思,自顧自地開口道:“很正常的,跟他不熟的,都不知道怎麽和他相處,他對誰都一樣,不是針對你。其實他會那樣,是因為他小時候——”話說到這,倏然止聲,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或者他的經曆能鼓勵麵前這小女孩。


    “其實允寬他爸爸很不負責任,外麵有情婦。”劉姨迴過頭,神色微沉地看著她。


    情婦?沈安婕驚愕了好幾秒,她以為自己看錯,盯著劉姨的嘴。


    “允寬的爸爸常流連酒店,和允寬的媽媽在一起後,外麵又有別的女人,他媽媽一再心軟,直到他十歲那年,終於受不了他爸爸的不負責任,自殺了……”劉姨頓了頓,看著沈安婕目瞪口呆的表情。“你有看懂我說什麽嗎?”


    沈安婕眨了下眼,才道:“有,我知道劉姨在說什麽。”她隻是太意外,從沒想過那個看上去總是清傲冷峻的男人,原來背後有一個那樣的家庭。


    劉姨點點頭,又接續未完的話。“允寬覺得他媽媽為了他爸爸那樣太委屈了,所以他才去念法律,考律師,希望能幫助一些在婚姻上吃虧的女人。他最擅長的就是離婚官司,而且特別喜歡幫女人出一口氣。”


    沈安婕細細迴想他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昨夜他問她難道不想讓媽媽走得安心時的孤傷眼神,以及他要她認清事實的那種嚴厲神情……原來都是因為他也有一個和她類似的家庭背景。


    “允寬他媽媽走的時候,他年紀還小,爸爸對他不大理會,所以當時才十歲的他,已經知道要靠自己、要堅強。”


    劉姨歎了口氣,才又繼續道:“他今年才二十七歲,但這房子是他自己貸款買的,現在的事務所也是他和一位學長合夥的,他念書時寒暑假都在打工,大學隻要沒課,他就去律師事務所跑腿學經驗,就這樣靠著自己得到今天這個成績,很了不起。他對你可能嚴厲了點,但本意是為你好,他希望你能堅強麵對事實,然後充實地過自己的生活。”


    沈安婕想了想,唇角淡淡勾笑。“我知道我會好好過生活的。其實下午開庭時有一點小狀況,我才體會到周律師的用心。”


    劉姨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他送你迴來後,有打電話給我。跟我提了一下情況。”還拜托她多留意她的情緒。


    沈安婕微訝地瞪大眼睛,“是不是怕我想不開,所以才讓劉姨來跟我說這些?”


    “沒有沒有,他不喜歡提家裏的事,這是我自己要告訴你的。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他也有一個那樣的家庭,但他很認真在走自己的路,雖然過程很辛苦,但人生就是這樣,沒得選擇的,我相信你也可以擁有更好的人生。另外,他其實是很善良的,像這房子整理好,他從他家搬出來時,還把我帶過來,我老公早死,我又沒孩子,就一個人而已,他說他要把我當成他媽媽一樣地孝順我,嗬嗬嗬。”劉姨笑得滿足。


    他善良嗎?早晨在圍牆邊,他遞出手帕抹去她的淚,下午在法庭外,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又任她靠在他身上大哭……她想,他是善良的,也許是因為那樣的家庭,才讓他變得冷漠疏離,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頭有點酸。


    “啊,你要畫畫,我還一直講。”劉姨幾乎是跳起來的,比了比手中的畫本,又說:“你趕快畫,我不吵你,你畫完就趕快上樓睡覺,不要太晚睡,明天會沒精神。”


    “好。”沈安婕點頭。


    “那我先上樓睡了。”劉姨比了比樓上,做了個睡覺的動作,“你上樓前,允寬還沒迴來的話,幫他留一盞燈。”她指著燈。


    “我知道,劉姨晚安。”沈安婕微微一笑。


    她看著那上樓的背影,眼眸流轉著柔光,心底明白劉姨就是在鼓勵她。


    雖然雙親的雙親讓她傷痛,但比起十歲就喪母的他,她還是很幸福的。


    周允寬才一踏進家門,就見穿著短袖家居服的沈安婕跪在茶幾和沙發間,身體半靠著茶幾,握著炭筆低頭不知道在畫什麽。


    深秋的氣候雖不至於冷,但夜裏總是涼了些,她就隻穿著那件單薄的短袖棉t?


    皺著眉,他靠過去,站在沙發後看著仍埋頭忙碌的她。從這個角度看下去,能見到她麵前的是畫本,茶幾上還擺了一籃麵包,她握著筆正畫著什麽。


    繞過沙發,他走到她身側,半彎著身子,手指曲起在她畫本上敲了兩下,沈安婕看見那節骨分明的手指,抬起臉蛋撞進他沉定深邃的黑眸時,不知怎地,心口怦跳了下。


    “怎麽還不睡?”他直起身子,俯視她。


    沈安婕站起來,比了比畫本,“功課,我請假那幾天的繪畫課,要補交作業。”


    “明天一定要交?”他沒什麽表情,但精銳的黑眸迅速掃過她臉容,探究她心情。


    “對,明天要交。”


    他垂眸看了眼攤開的畫本。“畫麵包?”


    “老師要我們畫靜物,我挑了麵包畫。”她語氣在“靜物”兩字上強調,手指著那籃麵包。


    瞟了一眼那籃麵包,他彎身揀了個小牛角麵包,那觸感讓他濃眉微微一挑,像在詢問。


    “看起來很好吃對不對?”她笑了笑,現在的食品模型都做得很細致,不用手摸,光看真會以為是能吃的真品。


    頭一迴見她這樣笑,那雙笑得亮晶晶的眼睛讓他微地一怔,他隨即調開目光,把麵包模型置迴原位,看了眼時間,都過十一點了……


    他微皺著眉,繞過茶幾打算上樓時,才走了幾步,突然迴過身子,那轉身的動作讓原本想要繼續畫圖的她愣了愣。


    周允寬看了看客廳的光線,再看看她的畫本,問:“還要畫多久?”


    她想了想,搖了下頭,“不確定。”


    沈吟片刻,他拿起她那籃模型麵包,說:“上樓。”說完,轉身就要去熄燈。


    沈安婕拉住他手臂,指了指他手中的模型,“那是模型,不能吃,我要畫畫用的。”


    吃?她以為他看不出這是模型?他皺眉看她。“這裏光線不夠,你上樓去畫,我書房的燈比較亮。”


    像看見什麽稀奇的事物似的,她傻愣愣地看著他。他要她去他的書房?


    “我說,去我書房畫,光線比較夠。”以為她沒看懂他的唇形,他放緩速度再說一次。


    她迴過神來,問道:“不會打擾你嗎?”


    見他又皺著眉頭,一臉要教訓人的模樣,猛然想起他的強悍作風,她忙又道:“我收一收就上去,你先上樓。”她隨即彎身收拾畫本和工具。


    關了所有的燈,上樓走進他書房時,裏頭的燈已大亮,果然是比客廳的藝術燈明亮許多。


    周允寬放下公文包,把她的麵包籃擱上書桌,點亮台燈後,脫了西裝外套,迴頭時見她已上樓來,就站在門口,他一麵鬆開領帶,一麵朝她走去。“你用我書桌,台燈光線可以調整。”說罷便直接越過她,走出書房。


    抱著畫本,沈安婕步入他的書房,這是他的私人領域,她頭一次進來。


    這書房空間很大,大書桌後方是占了一整麵牆的書櫃,上頭擺著滿滿的書籍,書桌右方有一大片落地窗,窗簾是拉開的,她能透過玻璃看見外頭的夜幕;書桌正對麵,有一組看上去很昂貴的家庭劇院音響,音響旁還立了兩座銀黑色的收納櫃,整齊列著滿滿的cd。


    音響的另一邊,擺了張駝色和深咖啡色兩色交錯的皮雙人沙發椅,旁邊還有盞立燈,看得出來,他平時很享受在書房的生活。她瀏覽一番後,走到書桌前落坐,把模型擺好想要的位置,她打開畫本,握著炭筆唰唰地修圖。


    周允寬沐浴後,走入書房見到的便是她埋首趕圖的畫麵,很安靜。他開了音響,換了張cd放入,又迴身拿了公文包,往書房一坐,拿出筆電和一些數據,開始敲打鍵盤。


    一直低首畫圖的沈安婕,在最後一筆停下時籲了口氣,她合上畫本,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抬起臉蛋見到的便是他坐在對麵那張雙人沙發椅上的身影。


    她一愣,怔怔看他。他進來多久了?她竟然沒發現他的存在……


    她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他的長腿伸展著,大腿上放著筆電,靠著椅背,閉著雙眼。


    睡著了嗎?


    關了台燈,她輕輕地走了過去,站到沙發後,發現他的筆電亮著,屏幕裏是她看不懂的書狀,他看起來好忙,迴到家還要寫書狀……她微垂視線,看著他合上長眸的臉孔。


    想著稍早前劉姨說過的話,她兩手驀然搭上他寬肩,施了力道,視線從他的肩頭迴到他臉龐時,他已展眸,墨一般黑的長眸炯炯地看著她。


    大概是音樂的聲音掩過了她的腳步聲,所以他不知道她在他身後。


    他直勾勾的凝注,讓沈安婕心口一個促跳,她愣了下,才道:“我看你好像很累,想幫你捏捏肩膀,以前媽媽很累時,我也常這樣幫她按摩。”她知道這樣是有些唐突,但想到他替她挨了一掌,又想到他晦暗的他童年,忍不住就想這樣做。


    周允寬沒說話,隻是盯著她看了片刻,再度合上眼。


    知道他默許了她,她在他後肩頭的拇指往下一沈,揉進一些力道,兩手緩緩移動,擺動他頭部,讓他微低著臉,她的指腹從他頸側往上推,推到他發根處後,又往下揉。


    他的筋脈好緊,可見他長時間處於緊繃嚴謹的生活中,他多久沒放鬆心情了?


    不知怎麽著,腦海間竟浮現一個十歲男孩孤單的身影,她心頭軟了軟,對於他之前那些冷硬的態度,似乎也不以為意了。


    周允寬不得不承認,她力道控製得很好,那舒爽的感覺讓他歎了一聲,發覺自己緊繃的肌理已被她微涼的指腹揉開時,他右掌越過自己的左肩,握住她左手。


    “可以了。”他道。


    由於他低著臉,沈安婕不知道他說了話,因此被他這一握給嚇了一跳,連手也僵在他肩上,看著仍低垂頸項的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他的手有些幹燥,卻很厚實、溫暖,整個手掌將她的手心都包裹住,這個令她不明所以的動作,和平時為了提醒她他在說話而輕握她手腕的感覺不大一樣,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微妙感受。


    就好像下午,當意識到自己靠在他懷裏時,那瞬間,她也有如同現下這樣的奇異感受,也是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包裹在冷淡清冽的外表下,他也有著炙熱的體溫。


    想起那個懷抱,她感覺耳根和頸背一熱,胸口又怦怦跳了起來。


    感覺她一直未有動靜,周允寬才緩緩睜眼,轉過頭,見她臉色微紅地看著他,他收迴手,移動腿上的筆電,起身麵對她。“畫完了吧?那快去睡,以後功課拿進書房來做,別在客廳了,那裏光線不夠亮。”


    她點點頭,拿去畫本正打算走出書房時,右肩倏然被他握住,她轉身看他。


    “你——”他審量她好一會兒,道:“沒事吧?”他仍記得下午她痛哭失聲的模樣,她哭得連身體都在顫抖,幾乎站不住腳,他還得環著她的腰撐住她。


    她的哭聲不算大,但那藏著絕望和委屈的聲音竄入他耳膜時,卻讓他心裏跟著一抽一抽的,他知道她父親的發言還有那個女人的指責傷害了她,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很殘忍沒錯,可這也是讓她看清事實的最好方法。


    沈安婕盯著他好半晌,才懂了他的意思。“我沒事。”


    想起自己就那樣靠在他身上哭了起來,她臉一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想起他替她挨了一個巴掌的事。


    踮起腳尖,她身子傾前,細細看著他下巴,語聲軟軟的。“你下巴會痛嗎?”


    周允寬垂著黑眸看她,那含著關切的朦朧嗓音鑽入他耳中時,他胸口驟跳了下,奇詭的異樣感受讓他皺了皺眉。


    身體往後退了一步,他沒迴答她,隻是淡淡開口:“去睡吧!”


    “好。”她抱著畫本向他頷首後,轉出書房,沒幾秒,又迴到他麵前,“周律師。”


    周允寬仍是皺著眉,看著兩腮紅潤的她。


    “一直都忘了跟你道謝,謝謝你為我媽媽和我做的事,我知道你昨夜和今早說的那些話是為我好,下次開庭如果還需要我出庭,我也會勇敢麵對的,晚安。”她彎著大眼笑了笑後,做了個九十度的鞠躬,才跑出書房。


    他有些訝然地看著她的身影轉進房間。


    他不是察覺不出來,她其實是有些怕他的,怎麽今晚的態度卻不大一樣了?


    畫竹要先立竿,由上而下,下粗上細,每一節的起筆和收筆都要一頓,讓竹節稍粗一些;筆尖沾了點水,又沾上少許墨汁後,她要開始加上枝幹了,然後是葉子……


    沈安婕握著蘭竹筆,在生宣紙上做水墨練習,她已經練了好幾張,不知道他迴來了沒?她抬眼瞧了瞧門口,期待能看見某道身影。


    最近她常期待見到他,無論是早晨的餐桌上,或是在夜裏的書房,她總會不由自主尋著他的身影,若見到了,眼神也老是不受控地飄到他身上。


    她會看著他的行為舉止,試著從中了解他的習慣,她想要再多認識他一些,就算他沒做什麽,隻是靜靜翻著報紙,她也會留意他的表情。


    怎麽會這樣注意起他了呢?歎口氣,她才發現沾了墨汁的筆尖一直停在紙上,早在紙上暈開一圈黑,她懊惱地趕緊換了張新的宣紙。


    她做了幾個深唿吸後,專注地把心思落在麵前的宣紙上,記得老師是這麽教的,畫竹葉時,落筆後要稍稍往上提,壓下後隨即往下走,然後……她愣了下,發現自己又畫糟了。


    大概是坐太久的關係,也許起來走動一下再繼續畫就能改善,她擱下筆,抬起臉才想起身時,她眼兒一亮,有些驚喜地看著前麵沙發上的男人。


    他什麽時候進來的?進來多久了?他在聽音樂嗎?


    沈安婕悄悄地凝視他。


    對於他一貫冷漠的姿態,她不在意了。或者該說,本來是不知道這麽和他相處,但明白他是受了成長背景影響,脾氣才會那麽冷傲疏離時,她心裏是有些不舍的,隻要想著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媽媽早死,又不受爸爸重視,就算他再冷漠,她也無法往心裏放。


    就好像現在,她用他的書房在練國畫,她也不再擔心是不是會打擾到他。


    也是才這時開始,她才發現原來他下班後也有那麽多事要做;他習慣洗過澡就進來書房,挑一片音樂cd播放,然後坐在沙發椅上敲鍵盤,常常是她做完功課了,他還在忙。


    有時候見他累了,她會靠過去幫他捏捏肩膀,他不會拒絕,也不曾道謝,就隻是沉默著讓她按摩。她想到什麽時,會和他說上幾句話,他雖話不多,都是選擇性的答複,但不會不耐煩。


    她還發現他很喜歡聽音樂,隻要他一進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挑cd片,然後開音響……音樂是什麽樣子呢?真的很好聽?像是此刻,他好像又沉浸在音樂裏了。


    從她這個角度望去,沙發一側那盞造型複古的立燈,正在他黑發上爍動著流光,他的五官在光束下部分陰暗,部分明亮,軟黃的光線流淌了他一身寧馨,他正閉著眼,神情有著少見的柔軟,恍若有暖風拂過似的。


    他好像很享受。那些cd究竟有什麽魅力她真想知道。


    心念一動,她擱下毛筆走了過去,輕拍他肩頭。


    周允寬轉頭看著她。“有話要說?”


    “你在聽音樂?”她比了比一旁的音響。


    他沒說話,隻是輕點下顎。她最近活躍了些,會主動找他說話,不像之前那般緊繃,劉姨說她三餐和睡眠都很正常,距她母親身亡至今也過了兩個多月,他想,她應是走出喪母之痛了,這是好事,他該覺得欣慰。


    “你好像很喜歡音樂,音樂很好聽嗎?”她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知道這問題大概很蠢,但對於聽不見的她而言,卻真的是一個疑問。


    “是好聽的。”答完後,他才猛然想到什麽,問道:“你沒聽過音樂?”


    “我聽不見啊,你忘記了嗎?”她笑得大眼彎彎的,先是指著自己的耳朵,再做了一個沒有的動作。


    聞言,遲疑幾秒後,他才又問:“你從來沒聽過聲音?”他知道她從小就聽不見,但不確定詳細的情況。


    沈安婕點點頭,還是笑笑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從來都沒聽過,比較大了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兩片東西是有功能的,隻是我的零件是壞的,而且修不好。”


    她兩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允寬瞪著她捏耳垂的動作,愕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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