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盼不自覺抱緊了樞薔。


    雖然自小在樞家族,長到十三歲,暗營她卻是第一次來。


    她不喜歡那些暗營出來的人,他們仿佛已經完全被訓練成了武器,失去了作為人應當有的感情,隻知道執行命令,不管對錯與否。


    然而這個女孩,卻讓她生不出一絲厭惡來。


    看到她,隻覺得心髒被柔韌的絲線一層又一層細細密密地纏住了,越勒越緊,直勒得她胸口發疼,連唿吸都覺得痛楚。


    這麽多年,在她看不到、不了解的地方,這些和她一樣的異類,是這樣活下來的。


    究竟要殺多少人,才能對人命漠視如草芥?


    究竟要經曆多少殺戮,才能麵不改色地站在這滿是血腥的地方?


    這些貴族們,把異類當作什麽了?!


    似是察覺到檸盼情緒的波動,女孩漠然的眼神出現了微弱的茫然來。


    她似乎,已經不能理解正常的情緒變化了。


    檸盼輕輕拍著樞薔的後背,“我們迴去吧。”


    樞薔點頭。


    檸盼抱起樞薔。


    知道他們這是要走了,一直木著臉的女孩表情變了,如冰凍的湖麵裂開了一道紋路般,竟好像是不舍一般,然而張了張嘴,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我還會來看你的。”看到女孩表情的變化,檸盼留下一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看著那樣的表情,檸盼幾乎控製不住自己想要破壞的衝動。


    ——破壞掉身為君妃的樞蘿設下的殘忍結界,讓那個孩子從血腥肮髒的暗營中出來。


    逃也似地迴到房間裏,讓侍女端上早飯,檸盼關上門,深深吸了口氣。


    “盼,你怎麽在發抖?”樞薔對檸盼的內心震撼毫無察覺,已經拿起勺子要喝粥,才發現她沒有如往常一樣在旁邊幫他夾菜,而是倚著門僵硬地站著,握著門框的手不受控製地發著抖。


    “你先吃飯,我等下就過去。”


    “你也被嚇到了嗎?”樞薔跳下椅子,跑到檸盼麵前關切地問道。


    檸盼搖搖頭。


    “那你是在生我的氣?”


    檸盼不停地深唿吸,壓製著內心難以平複的憤怒和驚痛。


    “別生氣了好不好?我再也不自己跑出去了。”樞薔被檸盼的樣子嚇到,小心翼翼道。


    “我沒有生氣。我隻是覺得那個女孩……很可憐。”過了好一會兒,檸盼才勉強平靜下來,又不能向樞薔說自己的真實想法,隻得搪塞道。


    “可憐?”從出生一直生活在保護之中,年僅七歲的樞薔顯然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檸盼吸了口氣,“我們有好吃的食物、漂亮的衣服、舒服的床,還可以到處去玩,可是她什麽都沒有。”


    檸盼雖然很想單獨待一會兒,但現實卻是她根本不能離開,隻能掩飾著對樞蘿的厭惡,挑著樞薔能理解和感受的話,簡單解釋了幾句。


    樞薔皺著小眉頭想了半天,“那我們把她接過來一起住好不好?我這就去找母後!”


    檸盼眼神一變,急忙攔住他衝動的想法,強笑道,“我們得先吃早飯呀。”


    樞薔一拍小腦袋,“趕緊吃飯,然後去找母後!”


    安撫樞薔好好吃飯,檸盼的思緒又飄向了暗營裏的那個女孩。


    就算樞薔去求君妃,想將她接出來也是不可能的。


    莫說君妃對這個嫡親的兒子根本就不親,自己住在王宮裏,卻將樞薔扔在樞家的宅院裏,幾個月都不見一次。即便樞薔得寵,身為君妃和樞家族目前的家主,樞蘿也不可能因為他將這麽好的一個武器給毀了。


    所以這件事,還是得去找紫硯。


    ***


    書閣裏,紫硯被樞薔搖著衣袖,幽怨地看著檸盼。


    一刻鍾前,樞薔跑進來衝著她就是一頓搖晃,直搖得她頭昏腦脹,才磕磕絆絆地說明白,原來是今早他和檸盼去了暗營,看到了一個好可憐的小姐姐,沒飯吃沒床住,還被關起來不能出來玩。他想去求母後,盼卻說先來找紫硯,紫硯最有辦法了,一定能救出可憐的小姐姐。


    那可是樞家族的暗營,你見過哪一個異類訓練到一半從裏麵出來了?!


    紫硯很是無語地看向把難題扔給她的檸盼。


    君妃那裏是萬萬不能讓樞薔去的,讓君妃知道樞薔去了暗營,別說她的大計劃,檸盼首先就危險了。


    可是她要怎麽和樞薔解釋?


    檸盼這個奸詐的家夥,居然把無解的死題拋到她這裏來!


    “好啦好啦,你先別搖啦!再搖下去我先暈了!”


    樞薔果然不搖晃了,隻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盯著紫硯,“你會救她吧?”


    “嗯……我會想辦法的,再過幾年就救她出來。”


    “要那麽久啊。”樞薔眼看著就要哭出來。


    “因為這件事很費力啊,而且你母後特別喜歡把別人關起來,可不能讓她知道我們想救你的小姐姐。”


    本就畏懼樞蘿的樞薔果然上當,忙不迭點頭。


    “雖然在我準備好之前她不能出來,但你們可以常常去看她啊。”


    樞薔眼睛亮起來。


    “一定要小心哦,不能被那些大人發現。不然他們告訴你母後,你小姐姐會受到很可怕的懲罰!”


    樞薔堅定點頭。


    “好啦。去玩吧!”


    被紫硯三言兩語說得豁然開朗,樞薔沒了心思,歡天喜地地跑到一邊看小人書去了。


    紫硯沒好氣地瞪了檸盼一眼。


    檸盼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所以,你也是沒辦法的。”


    “不然嘞。那可是你們樞家族的暗營啊,這幾萬年了,你見過誰從裏麵撈出過人?”


    “……我知道。”


    “就算你撈出來這一個,暗營裏其他人呢?”紫硯搖著小扇子,“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是這事兒急不得。”


    檸盼瞟了一眼正專心看書的樞薔,聲音艱澀,“在看到暗營之前,我隻惦記著自己的事情,才與你合作。可是現在……我想為大家做一點事。”


    紫硯漫不經心的眼神不可察覺地變了變。


    “暗營是這樣,其他家族對異類的訓練怕是也不遑多讓。裝作看不到繼續從前的活法,我無法心安理得。”


    看著檸盼嚴肅的表情,紫硯突然笑了,“你有這個覺悟,可你想過,你選擇的這條路,要走下去有多難麽。”


    “再難,也心安。”


    紫硯不置可否,“若是成功,會遭貴族記恨,若是失敗,不但性命不保,亦不會有一個人記得你的好。這是件怎樣都不討好的事。”


    聽得紫硯這樣說,檸盼卻突然笑了,“你既想得這樣明白,為何還想做這種不討好的事?”


    紫硯哼了一聲,“我太閑了啊。”


    檸盼也不深究,自然轉開了話題,“說說你的計劃吧。”


    “這事兒急不得。”討論著如此嚴肅的話題,紫硯的態度依然懶懶散散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小扇子,“近十幾年內是不能有任何明顯動作的,除了修煉自己的靈力,隻能一點點地去聚集力量。”


    “這就是你要我去暗營的目的?”


    “是啊。”紫硯痛快點頭,“我觀察暗營很久了,可是根本無從下手,幸好遇到你呢。”


    檸盼皺起眉頭,“可是那裏麵出來的人,都變成了隻聽從命令的武器。”


    紫硯也知道檸盼的意思。


    這些年樞家族之所以能牢牢掌握統治整個魅族的權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益於那個暗營的。那裏的訓練,都需要幾年甚至十幾年才能培養出寥寥幾個合格的異類。


    而一旦從暗營出來,每一個異類都會成為樞家族強大而鋒利的劍,所向披靡地斬斷任何一點意欲取代樞家族的念頭。


    暗營裏出來的人,雖然強大,然而要將他們拉到與貴族對立的陣營中來,卻是希望渺茫。


    這也是為何曆次反叛的人員中,一個暗營的異類都沒有。而在曆次鎮壓中,暗營都被委以重任,成為鎮壓的主力軍,將所有反叛異類屠殺殆盡。


    在他們的內心中,沒有善惡、沒有敵我、沒有憐憫,隻有絕對的命令。


    “我也知道難度很大,可是我們想要成功,就必須有暗營的人參與進來。”紫硯撐著下巴,白嫩的手指在盤子上方移動著,選了一塊糕點放進嘴裏,動作未見得有刻意的優雅,卻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就算被訓練成類似武器的存在,也終究是類似。隻要心髒還在跳動,不論異類還是魅族,就不可能成為完全的武器。”


    檸盼看向紫硯,心裏突然閃現暗營裏那個女孩無聲張翕的嘴唇來。


    她是在渴望麽?


    雖然已經殺了數不清的同類,她仍在渴望麽?


    “說了這麽多費神的事,我得出去放鬆一下啦。”紫硯合起小折扇,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的褶皺。


    “你要去哪兒?”


    “迭夢軒啊。”紫硯看了一眼沙漏,“此刻走過去,應當剛好能趕上他們開門。”


    檸盼一臉無語,“你一個女孩家,總去那種地方做什麽。”


    “遇到了一個挺有意思的琴師,去聽她彈琴。”


    檸盼抬眼,瞬間了然,“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紫硯愉悅地笑起來,將目光轉向專心看小人書的樞薔,“樞薔!要不要一起去玩啊?”


    樞薔一聽要出去玩,立刻扔了小人書,跑上前握住了紫硯的手,“去哪兒啊?”


    檸盼隻好跟上,“幹嘛要帶小公子去。”


    “那琴師收養了個樞薔一般大的女娃娃,我去了幾次她都不肯多聊一會兒,這次帶著樞薔去,讓兩個小屁孩一邊玩去。”


    “你今年也不過十三歲,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好像你自己不是孩子似的。”


    紫硯無謂地笑笑,“經曆過一些事情,會讓人在一夕之間長大的。”


    檸盼聽了,不由得垂下了眼睛,“……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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