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柏目光瞥了周氏一眼,真的是極淡極淡的一眼,隨後他就將目光移向了別處。不過隨後他還是對著周氏行了一禮,疏離客套的說著:「這些年多謝你代我侍奉在母親身旁,有勞了。」


    不說周氏了,連李令婉聽到他這樣冷冷淡淡的一句話都覺得心中發寒。


    她想起張愛玲說的那句話,薛平貴致力於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地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裏像冰箱裏的一尾魚。有這麽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迴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作踐完了,然而他以為團圓的快樂足夠抵償了以前的一切。


    但是眼前的這個李修柏,這十四年來他甚至都沒有不放心過周氏,泰然的和孫蘭漪生兒育女,相親相愛。現在他迴來了,當著周氏的麵,也不過是用極冷淡的語氣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可這句話落在旁人的耳中,旁人都隻會認為周氏這麽些年的孤單和付出都得到了迴報。因為他的丈夫感謝了她,而且還是當著眾人的麵感謝了她,她還有什麽好委屈的呢?


    可是這十四年,周氏日日孤寂無依,李修柏日日愛人在懷;周氏日日受婆婆白眼奚落,李修柏日日愛人兒女繞膝。這十四年,周氏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已經悄然過去,但現下她落得了什麽?相見爭如不見。至少不見的時候周氏還可以在心中想象李修柏也是日夜惦念著她的,但現下相見了,所有的幻影全都破滅了。現實殘酷的厲害。


    周氏的手在抖,雙唇也在抖。她覺得心裏憋悶,她想哭,但最後她也不過是低下頭,矮身屈膝對著李修柏還了一禮,低聲的說著:「老爺客氣了。」


    彼此生分至此。


    楊氏這時又指著李令婉對李修柏說著:「這就是婉姐兒。」


    李令婉出生的時候楊氏是去信對李修柏說過了這事的,李修柏曉得他有這麽一個女兒,但這麽些年中他也從未在信中問及過他這個女兒的任何信息。


    當下他聽到楊氏這樣說,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十四歲的少女,明眸皓齒,容顏嬌美,不過她神情是冷的,看著他的目光也是冷的,甚至對著他行禮,開口叫著他父親的聲音也是冷的。


    雖然李令婉是李修柏的女兒,但周氏懷著她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周氏生她的時候他不在身邊,這十幾年她從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慢慢的長成今日的窈窕少女他都不在她身邊,他對李令婉能有多少父愛?所以李令婉對他行禮,叫了他一聲父親之後,他也隻是淡淡的對她點了點頭,叫了一聲婉兒,隨後便走開了。


    李令婉心裏連半點傷心都沒有,她隻是替周氏不值,同時也怕周氏傷心過度,所以她又坐在了周氏身邊,伸手去握著她的手。


    周氏的手冰涼的簡直像寒冬臘月夜間的冰塊一樣,一點溫度都沒有。而且她的手抖的比剛剛更厲害了。李令婉心中擔心,就手中用了些力,更加緊緊的握著周氏的手。


    手背上有溫熱的液體落下,李令婉曉得這是周氏哭了。


    她就在心裏暗暗的歎了一口氣,想著,隻怕待會周氏會更加的傷心的。


    而果然,下一刻她就聽到楊氏在問李修柏,李令嬿和李惟華的生辰年歲。他們兩個人迴來了,連著府裏原有的六個孫輩,那大家肯定是要重新排一下序的。


    於是李修柏便說了李令嬿和李惟華的生辰年歲,除卻孫兒輩的不知內情外,屋子裏的其他眾人一聽,臉上就都微微的有些變了色。


    原來李令嬿竟是比李令婉大了兩天的。這原也不算什麽,許是人家李令嬿是早產的呢。楊氏便著實細問了一番,李修柏約莫是覺得現下他也沒有什麽隱瞞的必要了,又或者覺得他翅膀硬了,怕什麽呢?所以他便說著:「嬿兒是足月生產的。」


    但李令婉卻是七個月就早產生了下來的。那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孫蘭漪懷李令嬿是在周氏懷李令婉之前。再換而言之,孫蘭漪是李修柏在京城裏的時候就結識,並在一起了的,並非他說的什麽在外地任上納的一房妾室。


    但這樣的事整個李府裏都沒一個人知道。而且那時候李修柏和周氏尚且還是新婚不久……


    李令婉察覺到周氏的手急劇的抖動了起來,她心中有些害怕,擔心周氏會受不住這事,所以她連忙更緊的握住了周氏的手。


    但偏偏李修柏這時候還在叫著孫蘭漪:「蘭漪,過來見過夫人。」


    他叫著蘭漪的時候語氣是那樣的溫柔和緩,與剛剛他對周氏說話的語氣簡直是天差地別。


    孫蘭漪便走了過來,規規矩矩的對著周氏跪下磕頭,聲音輕柔的說著:「蘭漪拜見姐姐。」


    李令婉覺得李修柏可真是夠狠的。現下這樣的一個局麵之下,他還非要叫孫蘭漪過來拜見周氏,那明擺著就是逼周氏承認孫蘭漪。畢竟再怎麽說起來周氏都是正室,若她不承認孫蘭漪,那孫蘭漪就算和李修柏生了一雙兒女,那她也照樣連個妾都算不上。可是現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周氏若不承認孫蘭漪,旁人豈不都會說她善妒,不賢良?李修柏這完全的就是不顧周氏的意願在逼她啊。


    李令婉這時就覺得心中一股憤慨之意頓生。她也不去管什麽原劇情不劇情的了,她隻知道周氏對她好,是她娘,那她做女兒的就不該放任自己的娘這樣的被人逼迫。哪怕對方是她爹都不行。於是她就要起身站起來,替周氏說兩句公道的話。但忽然有人伸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將她重又按坐迴了繡墩上去。


    她就轉頭去看,見伸手按著她肩頭的人是李惟元。


    李惟元心中無時無刻的不在擔心她,所以剛剛他就趁著旁人都在說話的時候悄悄的同李令娟換了個位置,坐到了她的身旁來。而這會一見她麵上憤慨的神情他便曉得她要做什麽,所以便忙伸手按住了她。


    李修柏再如何,那都是李令婉的父親,她做女兒的怎麽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質疑父親?到時旁人該怎麽看她?楊氏便是以往再寵她,隻怕這事都是免不了要責罰她的了。


    「婉婉,」他就輕聲的對她說著,「你好好的坐著,不要動,也不要說話。」


    那些都是他們上一輩人之間的事,他們做晚輩的壓根就管不了,再怎麽說都不會有人會聽的,反倒還會說李令婉以下犯上。而且他心中也在自私冷漠的想著,隻要他的婉婉好好的,他管其他人如何呢?


    李令婉被他這樣按著肩頭壓根就站不起來,而且她也悲哀的發現,這事她還確實是管不了的。


    就算她現下站起來替周氏說了公道話,可是又有什麽用呢?誰會聽?楊氏不會聽,李修柏更不會聽。而很顯然,今兒的這事,周氏就算是心中再如萬箭穿心一般,那她也必須得承認孫蘭漪妾室的地位。


    而果然,下一刻她就聽到周氏的聲音緩慢的響起:「起來罷。」


    這就算是承認了。孫蘭漪便又伏下身去對著她磕了一個頭:「謝謝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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