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來了!


    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直到出了東京數十裏,已經不方便將它送迴去,老夥計才發出吠叫。


    天寒地凍,路旁還有積雪尚未融化,大黃跑在外麵,想必很冷。


    楊浩立即將老夥計抱上馬車,撫摸狗頭,不知該說什麽好!


    為了怕親友擔心,他拒絕讓人相送,哪曾想大黃不僅來送,而且要與自己相伴西行。


    也好!


    雖說強行將它送迴東京也並非不能,但楊浩想了想,還是不要辜負大黃狗的一片忠心誠意。


    一路西行,有狗相伴。


    就如同當初從渭河裏爬上來,一起麵對這個陌生世界,一路東向潼關一樣。


    一人一狗,再度相伴遠行。


    雖說已算是初春時節,但春寒料峭,尤其是一路往西北方向,本就是苦寒之地。


    旅途艱苦是必然的,不過好在有馬車可行,車廂裏鋪著氈毯,穿上皮毛衣物之後,倒也舒適。


    氈毯上鋪設有小幾,上麵備有幹果蜜餞,筆墨紙硯,方便一切需求。


    如果換作女子乘車,據說還可以配備火爐,甚至是恭桶,吃喝拉撒一應可以在車上解決。


    如果不是車輪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顛簸,一路倒也舒坦。


    從東京一路向西,楊浩算是真切體會到什麽叫作——車馬勞頓。


    過了洛陽,抵達陝州,昔日這裏大量安置災民的棚戶都已經不見。


    至於災民,大都被納入廂軍,成為一群沒有多少戰力,隻求全家一口飯的累贅群體。


    有造反的流民,沒有造反的士兵,這是大宋一貫的態度。


    以募兵抵消流民之害倒也並非不可行,但前提是災禍少一些,但大宋……


    過潼關,入關中。


    渭河兩岸的村長正在恢複生氣,去歲的豐收終於讓前年水災,流離失所的百姓重新站穩腳跟,得以有喘息之機。


    尤其是華陰縣,做的蠻不錯。


    趁著冬春農閑之時,各處都在修路修渠,為春耕做準備。


    足可見如今的華陰縣令是個有遠見,勤政愛民的好官。


    也是,尹洙可是當過一路經略判官的要員,入朝為六部九卿擔任要職都沒問題,更別提治理一縣之地了。


    楊浩沒有去拜見尹洙,也沒有看看自己在華陰的百戶食邑,但在渭河邊停留下來。


    此番出京,一個理由便是祭祖,好歹也做做樣子了。


    不管怎麽說,自己與大黃狗是從渭河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到底不同。


    另外也是受嬸娘楊田氏之托,在此處祭奠兩位素未謀麵的“兄長”。


    大黃狗在河邊不斷來迴跑動,不斷搖著尾巴,時不時盯著奔流的河水狂吠。


    看來聰明的大黃也知道從這裏而來,興許還在想著從這裏再迴去。


    “大黃,迴不去了。”


    楊浩摸摸狗頭,時空旅行從來都是單向的,沒有迴程票。


    既來之,則安之。


    已經一年多,楊浩早就想明白這個道理了。


    也從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變成一個要做點什麽的參與者。


    哪怕並非崇高地為了民族,為了天下黎民,隻是為了“旅途”能有一段好時光,大宋好時光。


    ……


    尹洙來了,意料之中,卻也出乎意料。


    好歹是舊相識,途徑貴地,見個麵相互寒暄一下是應該的。


    楊浩沒想到的是,尹洙竟是與自己道別的。


    尹師魯病了!


    不過數月時間,整個人顯得格外憔悴,佝僂著身體,哪怕身上裹著厚厚的皮毛衣物,依舊瑟瑟發抖。


    看這架勢,病的不輕。


    “師魯先生,你還好吧?”


    “暫時應該不會一命嗚唿。”


    尹洙笑了笑,看起來倒是相當豁達,心態良好。


    “先生病體,該早日延醫問藥,安心休養才是。不若暫且上疏官家,辭了華陰縣的官職。”


    “已經辭了。”


    尹洙苦笑道:“希尹兄來了信函,邀我前去鄧州休養。”


    “原來如此!”


    楊浩恍然,看樣子範仲淹對同僚還是相當照顧的。


    “鄧州地處中原,氣候更溫暖舒適一些,有利於您安養。”


    尹洙微笑道:“希文也是這麽說了,而且老朋友相見,把酒言歡,心情也會舒暢不少。”


    這倒確實。


    慶曆新政的失敗對這些老臣們的打擊不小,心情抑鬱在所難免。


    範仲淹之所以早早病故,除了不斷調任遷居折騰之外,與心情恐大有關係。


    “範公,他…還好嗎?”


    “信中所言,一切安好。”


    “那就好!”


    “我都聽希文說了,你…去送過他?”


    “是!”楊浩沒有否認,大方承認了自己的傾向與態度。


    “我就知道了。”


    尹洙好似想明白了一件事,哈哈笑道:“郎君逾牆走,滿東京都在說你氣走了範希文、韓稚圭,卻甚少有人懂你的良苦用心。”


    “總算諸位沒誤會,否則小子……”


    楊浩訕訕一笑:“當時那般情況,唯有出京,暫避鋒芒,以求自保。老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青山倒是在,可是…可有機會點火燒柴嗎?”尹洙歎息一聲,似乎對前途一片失望。


    興許這也代表了大部分革新臣子的心態,改革這種事,失敗了便再難有機會。


    沒有因此獲罪入獄,甚至身首異處,還真的謝謝大宋曆代厚待文官的傳統,以及楊浩等人的及時的提醒。


    “青山既在,熱血猶存,怎會沒有機會?”


    “真的嗎?”尹洙眉目一動,經不住有些激動。


    “當然!”


    楊浩信誓旦旦道:“師魯先生安心,此去鄧州也千萬叮囑範公,好好保重身體,大宋……還需要你們。”


    尹洙心頭一震,如果這話是從旁人口中說出來,他隻會當作是安慰言辭。


    但楊浩說來,但憑直覺,尹洙便有種莫名的信任與期待。


    “三郎,當初你是不是早就察覺,新政會是如此結果?”遲疑了半天,尹洙還是問出了這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雖然有些冒昧,但他還是想要問問,否則…也許再就沒有機會,他不想臨死之時仍舊心存疑慮,留下遺憾。


    “這個…”


    楊浩略微沉吟,低聲道:“其實諸公改革弊政之決心,態度,甚至某些措施都沒錯,但是……”


    聽到轉折詞,尹洙立即提高注意力,靜靜細聽。


    “但諸位有些操之過急,而且做法過於激烈……”


    楊浩道:“變法改革,當無所畏懼,從中從快,這是古來教訓,倒也沒錯。但並非一成不變,也要根據情況,區別對待。


    而今並非秦孝公時,天下紛爭,你死我亡之際,大宋也算是朗朗盛世,但骨子裏卻脆弱的厲害。


    正因如此,不可急切,不可下猛藥,當徐徐圖之。”


    尹洙默默點點頭,悠悠道:“也許吧,可…哪一項都是不可少的,否則何談革新?”


    “但操之過急,且諸奪條目侵害權貴、士大夫利益,打擊麵太寬,反對的聲音自然一浪高過一浪。”


    楊浩道:“興許有人會說,官家為何不堅持一下,為何要聽那些謠言?”


    “官家也有難處。”尹洙歎了口氣,默然無語。


    “是啊,很多人都忘了一件事,官家與百官是一體的,太祖朝開始,皇家便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楊浩道:“操之過急,侵害到一些人的利益,而他們的利益與官家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尹洙何嚐不知道,尤其是楊浩細說之後,越發清晰。


    “所以,必須溫和行事,徐徐圖之,否則所謂革新弊政,到最後就會成為動搖社稷……官家豈會支持?”


    “可是…無論是雷霆手段,還是徐徐圖之,該反對的還是會反對,有何區別?”尹洙有些疑惑,更覺前景黯然。


    這個問題不解決,一切都是空話,無論如何,革新似乎都會失敗。


    難道注定失敗?錯了嗎?


    胸懷抱負的革新老臣哪裏肯服氣?


    “有……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楊浩道出那句曾說給趙禎的話,悠悠道:“具體說來話長,不妨請先生拭目以待。”


    “好!”


    尹洙默默琢磨著楊浩那兩句話的意思,雖然好奇,但沒有再問下去。


    “請先生務必保重身體,範公亦如是。”


    楊浩道:“身在地方,如無必要,還請諸公莫要多言朝中事。”


    “嗯?”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進亦憂,退亦憂……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三郎也知道此文了?”


    “知道!”


    楊浩道:“滕子京重修嶽陽樓,範公撰寫的這篇文章早東京已經流傳開了,有不少人心中不安啊!


    自然也就有不少人緊盯著諸位,安全起見……”


    “明白了。”


    尹洙長歎一聲,沒有在說什麽,隻是重重點頭。


    看來朝中某些人的品性,以及做事風格,尹師魯心知肚明。


    “三郎小小年紀,難得看的如此清楚,老夫代希文謝過,也拭目以待,青山幹柴再燃之日。”


    楊浩鄭重道:“盡量不讓先生多等。”


    “咳咳!”


    尹洙咳嗽幾聲,旋即笑道:“老夫會盡量保全殘軀,等待那一天。”


    “嗯!”


    “對了,我看三郎你沿河祭奠,可有打算尋訪故裏村落?”


    尹洙道:“前年的洪水之後,雖有不少村落被毀,但如今有不少重見天日,也有流民返迴故裏。


    沒準也有三郎親族,若是想要尋訪,老夫尚未離任,倒是可以幫忙。”


    “啊…不必了,小子是親眼見到家人喪生洪流,家園被毀的。傷心之地,小子不想迴去了……”


    楊浩佯作黯然傷感,連忙拒絕了尹洙的一片好意。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故裏,若是因此泄露了根底,那可就不好了。


    尹洙笑了笑,也不知是察覺了什麽,還是善解人意,隻是笑了笑:“也好…聽聞三郎是要西去?”


    楊浩恍然,龐籍似乎也是傾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參與慶曆新政的大臣。


    隻是他運氣比較好,一直在西北,並未在朝中中樞,故而並未受到風波的直接影響。


    加之在西北抵禦西夏,和談有功,從而迴朝擔任樞密副使,是為數不多逆流而上,逆勢上揚的革新老臣。


    想來他們平日有書信來往,尹洙直接或間接從龐籍口中得到自己的行蹤,去向,甚至是部分目的都不奇怪。


    “沒錯,去鎮戎軍擔任榷場使。”


    楊浩很爽快地承認了,時至此刻,已經沒有必要隱瞞,何況是對尹洙這樣的人。


    “也好,那是你的提議,你又是經營商貿的好手,親自前去打理也是一件好事。”


    尹洙笑道:“不過要提醒你的是,西北局勢複雜,且臨近西夏蠻荒之地,與東京無法相比,一切當需小心行事。”


    “多謝先生提醒,小子明白。”


    楊浩歎了口氣,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每個人都這麽說,少不得讓人越發有些緊張了。


    “興許你除了榷場貿易還有旁的事情,就得更加小心了。不過你是聰慧伶俐之人,想來都遊刃有餘。”


    到底是老臣,目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楊浩身負使命,可能另有差事。


    唉!


    一想到此事,想起正旦那日在皇宮之中,趙禎單獨宣召之時的那番話,楊浩就有些頭大了。


    雖然已經立誌,有心幫大宋做些事情,甚至改變這個時代,成就一段大宋好時光。


    可是……


    一上手就來這等棘手之事,壓力當真有點大,趙官家與龐相公對自己還真是另眼相看,信心滿滿。


    尹洙續道:“鎮戎軍距離慶州不遠,萬一有什麽緊急之事,可以向慶州求援,韓稚圭在那裏。


    好歹有舊日交情,你也算有恩於他,他不會坐視不理的。”


    “好歹!”


    楊浩點點頭,心裏卻是另一番想法,但願不麻煩韓琦。


    一旦真的勞動韓知州,想必肯定是棘手的麻煩事,楊浩由衷希望,那一天不要到來,不要出現那般糟糕的局麵。


    “好了,一切小心,一路順風。”


    尹洙笑了笑:“老夫也該啟程前去鄧州了,希望來日還有機會再見。”


    “一定有。”


    楊浩抱拳拱手道:“先生一路平安,千萬保重,等著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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