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永遠是個此起彼伏,波濤洶湧的地方。


    得失始終是一大常態。


    趙禎在宗正卿人選,生母名分的事情上,仰仗趙元儼臨終前的謀劃,大獲全勝。


    但另一方麵,卻被步步緊逼,不得不接連退讓。


    範仲淹、韓琦等人雖然請調離京,但對慶曆新政的清算才剛剛開始。


    尤其是石介“伊霍之事”一事,再度被拿出來做文章。


    石介死了!


    憂憤而死,興許也有以死明誌,自證清白的意味吧!


    但保守勢力並未因他之死,而就此放過。


    很不巧,京東路有舉人孔直溫謀反,有人稱孔直溫曾是石介的學生。


    消息一出,在樞密使夏竦的推動下,一個說辭在朝野不脛而走。


    石介沒有死,是假死逃亡契丹,向遼國借兵。


    聽起來有些玄幻的說辭,但關乎謀逆,國家安危的大事,向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石介要真去了契丹,那還得了?


    富弼如今可是主持防秋的河北路宣撫使,他們要是沆瀣一氣,串通聯合,大宋白溝防線堪憂啊!


    範仲淹在河東,韓琦在陝西路,整個北地邊防幾乎全在新政黨人“掌控”之中。


    這如何能行?


    他們要是真動了壞心思……


    為了安全起見,罷免幾位防秋宣撫使很必要。


    表象之後,這才是真正訴求。


    韓琦從陝西路宣撫使改知慶州,範仲淹奪資政殿大學士,知邠州,未及上任又改知鄧州,富弼則知鄆州。


    東京這邊的新黨成員也不例外,尹洙被貶謫去楊浩的老家華陰當縣令,歐陽修則知滁州,《醉翁亭記》想必不日就會問世。


    饒是如此,睚眥必報的夏竦依舊沒有放過死去的石介。


    要想證明清白,必須開棺驗屍!


    這年頭講究入土為安,掘人墳塋有損陰德,比殺人還要過分。


    掘人祖墳,那是堪比殺父奪妻的不共戴天之仇。


    石介的兒子打死也不同意,可是有什麽用呢?直接被官兵控製,作為同黨關押。


    夏竦這招,太狠,太絕。


    朝野為之震動,但夏樞相打著社稷安危的大旗,如何反駁?


    即便是官家趙禎,也覺得夏竦欺人太甚,可坐在龍椅上,就決定了他不能說什麽。


    維護皇朝社稷,那就是忠臣義舉,程序是“正義”的,身為皇帝,必須支持。


    哪怕知道石介是被冤枉的,但沒有證據洗刷冤屈,依舊背著叛臣之名,不能同情。


    身份決定立場,便是這個道理。


    楊浩聽說此事時,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自古改革者不會有好下場,但大宋是個“文明時代”,已經不同於先秦,非得這樣糟蹋人嗎?


    不管怎麽說,範仲淹、富弼、石介等人的做法或許欠妥,但一腔憂國報國之心令人欽佩。


    如此被一群小人如此作踐,實在有些過分。


    這樣下去,大宋遲早會被他們折騰完。


    是啊!


    掰著指頭算算,似乎不過八十來年,璀璨無比的東京夢華,就將毀於異族的鐵蹄之下。


    既然來到這個時代,豈能無所作為?


    想起範仲淹離京那日的眼神,趙元儼臨終前的諄諄叮囑,以及某些欺人太甚的卑劣手段。


    楊浩心中的主人翁意識越發強烈了,有些事情,該加快速度了……


    至於眼下石介這件事,雖十分同情,奈何位卑,愛莫能助。


    楊浩無奈,但有人可以。


    誰也沒想到,呂夷簡再度出手了。


    呂夷簡雖致仕,但他身上還有幾個榮譽性職位,比如京東路轉運使。


    於是呂相公上疏稱唿:若空棺下葬,石介叛國確鑿無疑,滿門抄斬亦不為過;


    然石介真死了,無故掘其墳,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要確認石介是否確實死亡,未必要掘墳,從其生病到入殮、再到安葬,有目共睹的親族朋友、門生故人不在少數。


    分別詢問,簽字畫押,謊言誑語者以軍法論處,如此可得真相。


    呂相公老成持重,條理清晰,言之有理,趙禎立即吩咐有司,依此法處理。


    夏竦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但呂相公威望太高了,而且出手便直逼要害。


    挖出了石介的屍體,有損朝廷仁德,誰來負責?


    一個原本可以淡化忽略的問題,被呂相公擺在了台麵上,讓人無從迴避。


    作為始作俑者的夏竦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誣陷,所以隻得作罷!


    夏竦不理解,呂夷簡為何要摻和此事?


    幫著官家為生母爭名分也就罷了,為何要站出來為新黨說話呢?


    太尉府的臥房裏,呂家三郎呂公著同樣疑惑不解。


    “為夫時日無多了,就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過去……唉!


    晦叔(呂公著表字),為父此舉也是為了你們。”


    “父親…”


    “章懿太後之事,是八王爺所托,而今算踐諾了,官家心裏記著好,將來也能厚待你們兄弟。”


    “可是父親,石介的事情…你何必?”


    呂夷簡幽幽一歎:“太過分了,老夫雖已致仕,但終究是宋臣,焉能看著他們開此不良之風?


    長此以往,朝野紛亂,國將不國,豈能坐視不理?就算是臨死前,再為大宋進最後的忠言吧,你將來會懂的。”


    “父親苦心孤詣,用心良苦。”


    “哼哼!”呂夷簡淡淡一笑,低聲道:“晦叔,你們兄弟幾個,你才學最為出眾,眼界和心胸放寬一些,前程可期。”


    “謹遵父親教誨。”


    “為父最擔心的是稚卿(呂公孺),自小被為父寵壞了,不知輕重。為父致仕,不怪李迪,讓他莫要再與沈家子胡鬧。”


    “是!”


    呂夷簡旋即好奇道:“對了,聽聞李迪從陝州帶迴來一個少年,與沈家子走得很近,乃是陳摶的弟子?”


    呂公著道:“是,那少年名叫楊浩,據聞是希夷先生托他向朝廷進獻良種。


    玉米、土豆、辣椒種植在玉津園,產量奇高,百官見證,今已收獲。”


    “好啊,此乃大宋興旺之兆。”


    呂夷簡歎息一聲:“少有奇遇,身負才學,又得八大王與官家青睞,想必不會錯,可惜為父無緣得見了。


    得空的時候,你去代為父瞧瞧,到底是個怎樣的神奇少年?


    年輕人,多交幾個朋友嘛!還有,稚卿與沈家子的過節,盡量化解!”


    “是!”


    呂公著答允之時,身在州橋街頭的呂公孺猛然打個噴嚏。


    然後瞧著眼前雕梁畫棟的樓閣,以及樓前那道窈窕的身影,雙目通紅,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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