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進門,沒有任何猶豫,便叫上楊浩走向了右邊的紈絝群中。


    楊浩有些奇怪,廳中涇渭分明,左文右武的趨勢很明顯。沈家乃書香門第,宰輔之家,按理應去左邊才對。


    不過想起當初在陝州,沈放策馬揚鞭,號稱要行俠仗義的情形,楊浩也便釋然了。


    但見沈放一過去,一群將門紈絝、權貴子弟便圍了上去,紛紛笑著打招唿,似乎很受歡迎。


    “發生何事?你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的?莫不是綠袖小姐不舞了?”顯然,沈放也發現了異常。


    “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麽?”沈放一臉茫然。


    “今日是冬至大朝,範仲淹當殿奏請更改蔭補法,官家金口準許。”


    “蔭補法?怎麽個改法?”


    有人解釋道:“往後當朝官員除長子外,其餘子孫須年滿十五,弟侄須年滿二十方可恩蔭。


    而且…恩蔭出身必須經過考試,方可授官,你說…這不是為難人嘛!”


    楊浩原以為紈絝們是爭風吃醋落了下風,故而興致不高。萬萬沒想到,竟是和朝堂有關,和慶曆新政有關。


    擔任參知政事後的第三個月,範仲淹終於發動了,一出手就是個大招,劍指恩蔭。


    大宋的選官製度是雙軌並行,有科舉取士,也有恩蔭授官。


    但凡在朝中擔任高官,或是將門元勳,會得到朝廷推恩,家族子侄可以蒙蔭為官。


    趙宋皇帝的本意大概是通過此舉籠絡大臣、將門,事實效果也不錯,但時間一長弊端也就出來了。


    大宋製度寬厚,官員子孫弟侄都在恩蔭之列,很容易出現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局麵。


    曾有位官員擔任學士,二十年內,通過恩蔭出任京官的子侄竟然有二十人之多。


    不止如此,大宋朝廷廣施仁愛,範圍太廣,不久前曾詔錄前唐狄仁傑、張九齡之後。


    也就是說,隻要你能拿得出族譜,證明你曾曾曾祖父在唐朝當過高官,那麽恭喜,你在大宋也可以做官。


    如此一來,大宋的官員越來越多,於是就出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冗官。


    官員雖多,但大都在其位不謀其政,屍位素餐白領俸祿者眾多,於是加劇了另一個問題——冗費。


    冗官、冗兵、冗費!


    這是大宋當前極為嚴重的三個問題,亟待解決,不得不說,範仲淹他們看得很準。


    可是他們這個解決方法……看看這些權貴子弟,將門紈絝的反應,就知道——非常不妥。


    “這不是坑人嘛?我今年十七,伯父在朝,眼看著今年就要恩蔭,這下好了,又得多等三年。”


    “等三年你也未必能如願,考試你能過的了?”


    楊浩聽得清楚,也瞬間明白為何廳中涇渭分明,左文右武的反應全然不同。


    左邊大多是文官子弟,其父輩大都是科舉出身的士大夫,家教嚴格,子侄自小大都飽讀詩書,恩蔭年限固然對他們有影響,但考試基本不成問題。


    但這些紈絝子弟,大多是將將門勳貴的三世祖,四世祖,自小嬌生慣養,隻等長大憑著祖上功績輕鬆為官,壓根就沒幾個人認真讀過書。


    現在突然限製恩蔭年限不說,還要考試,等若一下子捏住了他們的七寸,要命啊!


    紈絝們言辭之間多有抱怨,若非是公開場合,不能當眾辱罵當朝宰相,恐怕早就問候範仲淹等人的祖宗親屬了。


    不得不說,範仲淹很有魄力,敢於在這個敏感問題上動刀。


    但他們太莽撞,太著急了,隻需看看這些紈絝子弟的表情,便可篤定新政必敗。


    斷人財路,毀人前程猶如殺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


    對於官宦子弟,恩蔭就是官路前程,在大宋,官路也意味著財路。


    範仲淹等人行此一舉,能不招人恨?


    子弟們尚且如此,那些在朝為官,身居高位的家主、大員們又會作何感想?


    人都是自私的,哪怕他們明知大宋冗員問題嚴重,可那又怎樣?多我家幾個子侄有什麽關係?


    家族是這個年代最根深蒂固的觀念,最重要的社會組織,為官做宰,誰不想提攜子孫?


    更改蔭補法,無疑觸動了大宋官員的根本利益,將門、勳貴、士大夫,無一例外……


    一開始就這麽激進,後麵還怎麽玩?


    明明是一腔熱血,滿腹才華,為何不講策略,如此冒失呢?


    慶曆新政,注定不會長久。


    楊浩慶幸自己婉拒尹洙的同時,莫名有些心疼“先天下之憂而憂”範仲淹。


    他真的是好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惜用錯了方法,注定抱憾!


    ……


    沈放與眾人寒暄一圈迴來,拉著楊浩在一張幾前落座。


    “沈公子知交滿東京,人氣很好嘛!”


    “那是!”沈放洋洋自得,不過旋即又訕笑道:“除了我為人仗義之外,也與我阿姐有那麽一點關係。”


    楊浩恍然:“看來很多人希望成為你姐夫。”


    “是啊,我阿姐是東京出了名的美人…”


    楊浩會心一笑,沈媛漂亮隻是一方麵,但權貴婚姻,漂亮是次要因素,利益才最重要。


    沈媛才貌雙全,乃宰相之後,還有個太妃姑姑,宰相外公,出身高貴,自然而然會成為很多權貴子弟的正配首選。


    這些權貴子弟平素見不到沈媛,少不得籠絡一下沈放,小舅子路線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不過當著“未來小舅子”的麵,逛秦樓楚館,一擲千金追捧歌伎,這些紈絝子弟也真是心大。


    沈放似乎習以為常,甚至笑道:“你是不知道,東京權貴子弟間有個說法。


    誰要是能迎娶我阿姐,或是納綠袖入私房,無論做到哪一件,都能讓人甘拜下風。”


    楊浩幹笑兩聲,心中不由泛起一個念頭,如果有人左擁右抱,兩個一起娶,該怎麽算?


    呃……


    怎麽會生出這樣惡趣的想法?楊浩趕忙搖頭清醒。


    “你怎麽了?”沈放剛開口,看到門口有人進來,表情頓時一變。


    楊浩抬頭看過去,但見一個十六七歲的錦衣書生,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左邊的文士群中。


    “認識?”


    “豈止認識。”


    “有過節?”


    “大過節。”


    沈放憤憤道:“我去陝州避禍,迴家禁足三月,全都是拜他所賜。”


    “誰啊?”


    “呂公孺!”


    很熟悉的感覺,楊浩依稀記得,宋朝曾有一位名叫呂公著的宰相,兩人是兄弟嗎?


    沈放呷了一口茶湯,低聲道:“呂夷簡的小兒子,我在太學揍過他。”


    呃……


    看過一些宋史,在大宋又生活了三個月,楊浩當然知道呂夷簡的身份,沈放竟然在太學揍呂家幼子,想來這便是他闖下的大禍。


    起了話頭,沈放也便不再隱瞞,低聲道:“數月之前,我外公曾上疏彈劾呂夷簡私交荊王,不久後呂老頭就稱病致仕了。”


    “此為長輩們參與的朝堂大事,與你有何關係?”楊浩不解,神仙打架,你一個小凡人摻和什麽?


    “是啊,我也是這麽想的,可自打去了太學,呂公孺便處處針對我。


    你也知道,我不擅讀書,這廝便屢屢嘲諷,給我使絆子…甚至公然辱及外公,我忍無可忍,所以……”


    沈放歎息一聲:“我下手略重,呂公孺被揍的有點慘,累得我爹親自去呂家道歉…


    若非娘親及時讓我與阿姐去了陝州,尋得外公庇護,我爹不僅會捆了我去請罪,也非打死我不可。”


    呃……


    楊浩全然沒想到,裏麵還有這麽深的水。


    “多虧了你那個救災章程,因功蒙官家賞了個承奉郎,若非如此,我爹焉能饒了我?”


    楊浩恍然,難怪李迪默許沈放在救災章程上署名,是疼惜維護自己的外孫啊!


    也真是,朝堂大佬過招,兩個子孫小輩卻大打出手,這事……


    咦…


    仔細思量,楊浩隱約有種感覺,此事好像不那麽簡單……


    偏不巧,今日沈放與呂公孺又“狹路相逢”,鬧不好很容易擦槍走火。


    尤其是瞧見呂公孺憤恨的目光從遠處瞟過來,楊浩便有種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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