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鄰國出兵的緣故。圍繞一水柔藍的綺麗之城開始有點人心惶惶。人們看似談笑依舊的臉上也帶了點不知所措的惶恐。


    “發兵的消息應該沒有被正式通告給百姓。”拓拔燾背著雙手緩步向前,不落痕跡的眼波卻留心觀窺四周的情形。


    “登基不久的宋主需要安定的人心吧。”林飛隨口接答,“但像魏彪那樣南北往來的商人,卻會把外麵的消息帶到內地。”繁盛的江南也隻是個外表華麗內裏自危的燈籠。但有些時候,不知道反而是種幸運。林飛凝視著江上,就像那些醉酒笙歌不知戰事將近的人們。


    “那裏就是魏彪說過的大花舫吧。”


    粉簾綠柱畫簷飛角,雕刻精細用紅漆塗抹的船頭。說是花舫,更像一幢泊在水中的船形建築。一字排開掛在二層尚未點燃的燈籠,隱隱傳出的絲竹聲樂,似乎都在召示這裏做的是怎樣的營生。


    拓拔燾思忖之間,林飛已經跑去找人打聽,笑嘻嘻地迴來講給他聽:“聽說這裏是新近一年才興起的煙花館。”


    果然如此。拓拔燾不置可否。


    林飛繼續講道:“此地叫做楚藝舫。裏麵不但有唱曲的姑娘,還有擅琴的琴師、擅舞的舞娘……更重要的是,據說這裏還私下作南北貨品交易。”


    拓拔燾揚了揚眉,“這倒有趣了。打著青樓的招牌,卻是給南北商人提供交易地點……魏彪所說的今晚的活動,想必就是指這個嘍。”


    “隻有去了才知道吧。”林飛瞄了眼漸暗的天色,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去吃飯,點燈後再來。”


    當下二人找了家口碑不錯的客棧用了些酒菜,刻意磨蹭一番。等待華燈初上,靠近水麵的街巷,行人不見少,反而多了起來。分作兩層的花舫,也挑起燈籠,照亮楚藝館三個大字。進進出出的除了外表浮華的貴公子,果然混雜著更多形跡可疑的商客。


    二人剛找好位置坐下,就見一樓船艙的中心被人鋪上一方紅毯。舫內空間並不狹窄,由紅毯沿兩側樓梯轉上還有第二層。嬌美的女子們大多笑嘻嘻地趴在雕刻繁複的扶欄向下探看。而幾個錦衣客商則手捧關外奇珍走到紅毯中心。一聲脆鈴響後,四周管弦之音忽斷。拓拔燾細心打量,浪蕩浮華的公子哥們早在不知不覺間隨身畔的姑娘進了單獨的花廳。留下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


    林飛附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議論:“看來這就是魏彪說的活動了。能從這裏買到奇珍古玩,不僅意味財力雄厚,也會很有麵子吧。”


    拓拔燾瞟她一眼,意味深長道:“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我也是吃飯拿菜時向店小二打聽的嘛。誰叫你整晚心不在焉。”


    “各位請看,這是從西秦帶來的名花。花苞若明珠,夜晚發瑩瑩光色。更兼枝奇花豔,可四季常開。”看台上,已經有人抱出了自己的商品,開始介紹。


    林飛小聲評議:“四季常開是指在西秦的土壤吧。拿到宋國就難說得很了。”這番話顯然讓旁邊那桌的人聽到了,人家向這裏抿嘴一笑,意多嘉許。


    拓拔燾蹙眉斥責:“多嘴。”


    林飛扁扁嘴,她說的分明就是事實。


    出人意料,這株花木竟然賣出五百兩高價。買花的人寬巾博帶,圍腰上鑲有金線明珠,雖有病容卻不掩清俊之態。臨桌適才對林飛笑的人見她一副替人不值的神情,便衝她微微一笑,“那是上麵的大人物。他買名花為博美人一笑。才不在乎是否真的四季常開。”


    “大人物?”林飛敏感地追問,“能有多大?”


    臨桌那人提指封唇做了個不可說的動作。


    林飛探過半個肩膀還想再問,被拓拔燾猿臂一伸,硬生生按迴座位。


    “不想被別人看破身份,就不要對別人打破砂鍋。”


    “人家好奇嘛。”林飛哀哀怨怨地堆起袖子捧住臉。開始覺得無聊起來。她久居北魏,什麽珍品沒有見過。旁人覺得有趣的東西,她也隻會嫌這嫌那多加挑剔,且總能一針見血說出別人貨品的缺點。


    拓拔燾隻得任她小聲嘮叨,旁邊的客人似乎覺得林飛有趣,不時迴頭向她微笑,聽到她評論完第十一件商品,終於“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這位朋友,眼界高得很。”說話的人很是年輕,長了張討喜的圓臉,雙目格外清亮,他笑吟吟地自懷裏掏出一樣物什,“小弟這裏其實也有一樣商品,不知能否入您的眼?”


    林飛抬起視線,隻見年輕人手中所持的隻是一根簪。


    此簪初看平凡無奇,通體烏黑,但隨年輕人手指轉動,竟然烏光流轉,暗豔煞人。似木非木,似金非金,指腹所觸,升起一片清涼之感。


    年輕人微微笑道:“此物名曰:烏蠶。據聞是用天山上的冰蠶所吐之絲凝繞打煉。如做兵刃可斬敵千萬。每逢現世,必帶血光之災。因此天山主人棄其兇險,打造為簪。是有渴盼生靈塗炭的戰亂早早結束換一個插花賞月的祥瑞人間的意思。”


    “閣上的口彩反而更勝此物一籌。”林飛聽得忍俊。又是血光戰亂,又是祥瑞人間。不過是一根漂亮的簪子嘛,到讓他說出幾分凜然大義來了。


    “不管據說傳聞,此物倒真是漂亮。”拓拔燾笑道,“出個價吧。我要了。”


    “哎?這樣不好吧。”一邊聽得心馳神往的男子插嘴,“此處公平交易,價高者得。既有商品要賣,何不出個價給大家聽聽。豈有私下授受之理。”


    年輕人聞言提聲:“既然如此,在下就說一個底價吧。此物是我家傳之寶,如果不是急需用錢,我也不會拿來此間。在座都走南闖北見過世麵,自然知道此物華美奇珍。烏蠶簪,又名萬華簪。隻因需要一萬根綿長完美的蠶絲才能打造。冰蠶本是天下奇物,凝結心血而成的此簪,便是出價黃金萬兩也不算昂貴。”


    此言一出,滿廳沸騰。


    “隻是此物畢竟輕巧,除了束發也沒有什麽用處。如果當初打造的是兵刃想來必定價值連城。”年輕人說著歎了口氣,揚手高舉道,“質料雖好,其用太小。可惜了萬蠶之絲啊。如今隻賣白銀五千兩。哪位憐才惜物,就買去吧。”


    拓拔燾聽他說那句質料雖好其用太小,心中驀然一動,看了眼林飛。後者卻正似笑非笑地感慨:“這人真會說話。一根莫名其妙的簪子讓他先揚後貶一通,竟也能賣出五千兩高價。”


    “不喜歡嗎?”拓拔燾低聲悄問。


    “哎?”林飛詫然揚眉,“你要買嗎?”


    叫價聲已在身後此起彼落,拓拔燾向林飛陰柔地笑了笑,忽地調頭起身,掏出一疊銀票向桌上一拍,雙眉一軒,朗然喝道:“白銀萬兩。願買這支無用之簪。”


    當下滿座嘩然。


    年輕人別有深意地望向這裏,展顏微笑,正要說話。驀然間二樓有人推開窗扇,大笑插道:“白銀一萬二。這根簪子,我要了。”


    林飛還沒看清這個人的模樣,一團紫影便從二樓淩空翻下,賣簪子的年輕人隻覺眼前一花,手上的簪子竟已被換成一疊銀票。


    “好好講價,怎麽上手搶東西。”拓拔燾冷笑一聲,早已揉身犯近,猿臂橫舒,手腕一轉,奪其不備竟將簪子再次奪了迴來。


    “我說想要便是我的。反正不管你出多少,我總會比你高。”那人哼了一聲,出手如電探前,轉身橫掃下盤,看來極擅近身擒拿,幾個迴合,逼得拓拔燾連連後退,周邊桌上的人也忙不迭起身避讓生怕遭遇池魚之殃。


    林飛背手觀窺。這突然出來蠻不講理的男子,年齡很輕,一身紫袍,緊領窄、袖寬擺、邊角處全部嵌鑲金線,氣勢炎猛囂銳,鷹目高鼻一字劍眉,長發高高束起,額中懸以翠碧鬆石,映得雙眸也帶了點透明的青。出手狠辣透著一股兇煞。


    反觀拓拔燾,單手護著那根簪子,另一手靠折扇作為兵器,反轉開合挑刺勾防,雖然看似有種儒雅風流渾不在意的瀟灑實際卻落在下風。


    林飛內心焦慮,出來逛個街,竟會遇到這種事。拓拔燾外柔內韌,慣於堅忍。為一根簪子和人動手還真不像他的性格。正琢磨著要不要出手……


    “承讓了。”


    那紫袍青年竟掛著一絲得意的微笑,手握烏簪,收住了腳。


    而拓拔燾竟也搖扇微笑,懶洋洋地眨眼,“好說。”


    林飛哭笑不得,分明是人家勝了,讓拓拔這麽一笑,看不出底細的還真以為是他大方主動放了手。


    果然紫衣人臉色一變,正要說話,樓上獨立的雅座間裏,有人倚著適才半開的窗子,笑了一笑,撥了撥手中的琴弦。


    紫衣人馬上像得了什麽浩命似的,調轉過頭,心馳神往地往樓上看。林飛和拓拔燾,以及這滿花廳的客人,也不由得隨著他的目光往上看。


    那人卻盈盈一個轉身,軟墨似的黑發飄一般地擺出一個寬鬆的弧。隻是頭發上一根淺青色的帶子,已讓樓下的人識破他的身份。


    “是青檀……”


    “嘩,那個落魄花舫卻名震江南的琴師青檀?”


    “說是琴師……其實……”


    “聽說日前有人花了萬兩黃金為他贖身啊……”


    “難道就是這位……”


    眾人刹那噤聲,目光齊刷刷向紫衣青年望來。被他削寒若冰片的目光一瞪,又齊刷刷地把頭低了下去。晉朝盛行男風,權貴多蓄養小倌,因此當地人多見怪不怪,林飛好歹聽出了點話音。當下奇異地盯著紫衣人看,紫衣人見她瞪著大眼,也就壓低眉線向她看來,一看之下,卻微微地詫異了一刹。眉目頓時放柔不少。


    拓拔燾邁前一步,將林飛不露痕跡擋在身後。對紫衣青年拱了拱手,“不打不相識。在下魏壽。”


    林飛聽得想嘔,生怕他給自己也安個難聽的假名,連忙搶道:“我是林飛!”


    紫衣青年出人意料地粲然一笑,眉目間的陰氣霎時消減不少,雖然是連眉深目男人氣十足的長相,笑起來竟然還有種直爽豪邁的可愛。


    “哥哥我叫夏雲。”


    林飛忍不住噴笑出聲。這人果然帶了點潑皮。


    適才拓拔燾輸了不認,在口頭上占便宜,人家便在這裏把便宜再討迴來。既然你稱了在下,人家就自認是“在上”嘍。


    拓拔燾抿了抿嘴,終於還是笑了。


    夏雲從拓拔燾手中搶到簪子的購買權,心情大好。當下邀請拓拔燾和林飛跟他到樓上的房間小坐。


    “我在上麵有一個包間。既然大家天南海北難得相見,不如一起喝一杯吧。”


    拓拔燾把詢問的目光丟給林飛,林飛一心想看眾人口中的傳奇美人,因而用力頷首。


    描畫著孔雀圖案的漆製屏風,巧妙地將原本不大的空間以半開放式的手法一分為二。房間內的家具也多以彩色漆繪的檀木製品為主。橢圓形的座凳表麵,以及彎曲的椅腳,都鑲著淺白色的貝雕。穿著青緞織錦的男子,大概就是夏雲懷裏那根簪子命定的主人了。


    他有種讓人覺得舒服的氣質。


    青墨濃豔的頭發因超出規格的長度,而在結繩以下的部分編成辮子再繞過胸口。代替問候的是第一時間綻放的展顏微笑。讓目睹到這種分明是柔和的氣質卻帶有壓倒性風采的林飛,瞬間產生莫名的感動。


    ——果然人活著就會遇到好事。


    懷著感慨的心情,林飛小心翼翼地入座,覺得讓這樣的美人親自為她換盞布菜簡直就是褻瀆神明的做法。


    “兄長一擲千金的豪邁固然令人讚歎。但眼下時局混亂,還要多加小心以策安全。”


    任由林飛大犯花癡,拓拔燾隻凝視著夏雲,嘴唇略略沾了沾酒水,便微笑著放下美人敬上的杯盞,“有勞。”


    “彼此彼此。”夏雲饒有趣味地直視拓拔燾,大咧咧道:“不論怎麽掩飾,像我這種人存在本身已是顯眼。不如索性更惹眼招搖一點,反而安全。”


    “原來如此。那麽……”拓拔燾不經意似的抬眼,掃向正在嫣然迴應林飛傻笑的美人,“一到此地便包下楚藝坊最好的房間,買下名動江淮的琴師,盡其所能做盡惹眼之事,也都是兄長一早算好的嗎?”


    淡幽的眼拋來一瞥若有似無的試探,而夏雲隻是滿不在乎地任由薄刀一樣危險的笑容在菲薄的嘴角漾開。


    楚藝坊以巨船的形態臨水而建。這間客舍猶為精巧。由左側俯望是位於適才停留過的中心大堂,由右邊洞開的窗子望出,卻是一脈綠水橋平籠江煙月的光景。


    “見到江南的春景,便想起了平涼的秋色。”拓拔燾徐徐微笑,“夏兄自平涼而來,對兩者間的長短胸中自有計較。”


    “江南的花花草草固然秀美細致,卻不怎麽合乎我這北方人的口味。”夏雲有意無意地瞟向靜立一旁發結青繩秀若芝蘭的高挑男子,青似琥珀的眼眸一眯,“隻有人物還馬馬虎虎。”


    “我也這樣認為呢。”拓拔燾不以為然道,“所謂貪多嚼不爛。不知饜足四方染指,隻會破壞大家的興致。”


    “說得對哦。”夏雲笑眯眯地拍掌,“所謂野心是好事,貪心是壞事。隨隨便便跨越南北分限,會給身處近鄰的國家也惹來麻煩哦。”


    “夏兄是說近來南下的魏國君主嗎?”拓拔燾眸光一閃,“真可惜呢,聽說北魏太子年幼,把持不了大事。但如若是他在位,就不會有這種輕率的舉動。”


    “是啊。那時我們普通百姓再出個門,也就不必這樣擔心了呢。”夏雲輕鬆地笑笑,“若有那一日,我便招待兄弟來見識一見平涼的秋景好了。”


    “那麽自然,我也很歡迎夏兄前來做客。”


    “哈哈。老弟果然別致。隻是……”


    望著夏雲眉梢處的猶疑之色,拓拔燾袖子一抖,掉出一塊金牌,三指按住在桌麵一滑,直接滑入夏雲的袖口,誠摯道:“這是我用以護身的長生牌。可以通天直見鬼神哦。若是他日未能依約款待兄長,就拿這個直上九天告我一狀吧。”


    夏雲神色微詫,“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說的呢。大家各取所需,本來不過區區小事。”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夏雲手腕一轉,亮出空杯,笑著伸手碰上拓拔燾滿滿的酒杯。


    林飛難得乖巧地坐在一旁。雖然覺得那兩個人的對話稍嫌莫名其妙,但滿心滿眼的注意力依然隻集中在名為青檀的素麗琴師身上。


    仔細看看,發覺這人的年紀應比夏雲年長。但生得確實是前所未見過的優雅好看呢。


    清眉笑齒,鳳眼溶溶。白衣如雪烏發如雲八個字本是俗透的,但林飛卻想不出更恰當的形容。隻能說他的白是薄冰初雪的纖塵俱化,他的黑是濃香墨豔深潭積翠的一汪柔情。一微笑,一迴眸,一顧盼,分明不帶半點媚氣卻又縈繞人心。他倒酒,她就盯著他修長的手指,他微笑,她就傻傻地迴他一個笑,他倒退幾步站在一旁,於是連林飛也跟著覺得坐著難受起來。


    “你一個人坐下起來,起來坐下的是幹什麽?”終於注意到林飛奇怪的舉動,拓拔燾衝她不快地挑眉。


    “奇怪的是你們吧!”林飛傻傻地舉袖指住青檀,“這樣一個人在一邊站著,你們還能坐著。這樣一個人倒酒給你們喝,你們竟能喝得下去!”


    “青檀隻是一個下人,讓他站著,有何不可。”夏雲輕描淡寫,盯著林飛的眼神卻純然一派調侃。


    “我真是看錯你了。”林飛憤憤然。本以為姓夏的有情有義,原來不過是個普通級別的好色之徒。


    “少管別人的閑事。”拓拔燾小聲警告,伸手按住林飛的肩,把她按下去。下一秒,林飛像根彈簧似的又堅強地彈了起來。


    “你若討厭那家夥。”林飛鄭重地握住青檀的手,絲毫也不避嫌道,“我就讓他把你買走——”她指指拓拔燾,嚴肅鄭重地宣告:“再給你自由!”


    夏雲拍掌大笑,“小兄弟有趣得很。”


    “我是說真的啊。”眼看美男子但笑不語,林飛急於表白,“你別看那家夥其貌不揚——”她繼續指著拓拔燾,“其實他很有錢。”


    “林飛!”


    “其貌不揚”的人忍無可忍了,當下抓過林飛,向夏雲告辭,“管教不周,夏兄見笑。今日先行別過了!”言罷,也不管林飛樂不樂意,硬是拖著她下了樓。


    “兄弟之事,我記住了。”


    夏雲的聲音自身後笑著傳來:“願魏老弟自此潛龍飛天萬裏雲程。忘了告訴那位姓林的兄弟,青檀有口不能言,招待不周還請他也見諒。”


    “原來他不會說話啊。”林飛跺腳,“真是天妒紅顏!天妒紅顏!”心裏越發不肯放下,被拓拔燾拉得跌跌撞撞卻還是依依不舍再三迴頭。隻見夏雲摟著青檀的腰正朝她笑得好生炫耀。


    拓拔燾氣惱道:“你動動腦子。既然夏雲不惜黃金萬兩也要幫他贖身,又花白銀萬兩為他買一根係發的簪子。沒有真情,怎肯如此。哪裏就用得著你來出頭。”


    “是這樣嗎?”林飛愕然地張嘴,又懊惱地合上。如果是別的事,她還可以與拓拔燾一爭高下。不過……感情這迴事,在她至今為止的人生裏,確實還是一片空白。


    隻是……


    戀戀不舍地迴望樓上,一想到那個用青繩束發的男子,再也見不到了……就莫名其妙地覺得感傷。


    “我……”悵然若失地歎口氣,她不甘心地念叨,“覺得他長得好麵善。”


    “哼。”拓拔燾冷麵朝天,“是覺得他長得太好看吧。”


    “是這樣啊……”鼻子皺了皺,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某人開始不講理地遷怒,也可以解讀為年長者對少年的撒嬌,“那為什麽你不能長得那麽好看?”


    “……”


    蒙受這種毫無道理的質問,少年也隻好抬頭望天,深深吸氣,“因為那樣的話,配你就實在太浪費了。”


    “你說什麽?”林飛大怒,一把揪起拓拔燾的衣領,過了三秒鍾才“哎”的一聲迴過神,握拳擋住因醒悟而陡然漲紅的麵孔。


    “小孩子胡說什麽。竟敢嘲笑師父!”


    “名義上的。”拓拔燾補充。


    “那麽……”林飛想了想,修正為,“竟敢嘲笑年長者!”


    “你哪點像?”拓拔燾吐槽。


    “清醒點吧!真正的感情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發生的哦。”林飛伸出顫巍巍的食指,指向樓上,“你也說過吧。所謂真正的感情,至少要像夏雲那樣,即使花萬兩白銀買一根不實用的簪子。也還是想要送給某個特定對象!你可不要因為天長日久隻有我一個女性在身旁,就誤以為這叫做感情哦。”


    拓拔燾神色古怪地看著林飛,“那你本來以為我想買那個束發用的東西,是為了誰?”


    “哎?”


    林飛措手不及,身後的格子窗卻伴隨一陣哄笑應聲開啟。夏雲立於窗畔,正似笑非笑地挑著眉梢,“青檀與林兄弟一見投緣,所以這個啊,就姑且當作金牌的迴禮。送還給你吧——”


    他出手如電,將一樣物什筆直擲來。拓拔燾揚掌接住,入手冰涼,輕若無物。低頭隻見手中所握正是那根萬華簪。一根綠帶結係簪上,綠帶上書一行標致小字——


    君子不奪人之所愛。


    雪色燈籠映照得陸園二字在夜色中遠遠發出螢色微光。


    魏彪站在門口,見他們迴來,依舊殷勤地命下人準備茶飯。並沒有盤問他們失約的緣由。


    林飛推說已飽,倉皇逃迴客房,留下一路無言的拓拔燾自行麵對熱情的魏彪。


    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林飛自言自語:“怎麽會這樣呢?佛狸他竟然對我,對身為北魏國師又是年長者的我,有那種詭異的感情?未免太奇怪了。”


    “不不不,那壞小孩一定是在騙我。因為想看到我心慌意亂的樣子才故意那麽說。”林飛篤定地拍掌,但又完全想不出素來少年老成的拓拔燾有什麽理由會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惡趣味。


    “他為什麽要捉弄我呢,我們不是一直相處得非常愉快嗎?”或者覺得愉快的人隻有自己?呻吟著抱住頭,林飛不想承認,她竟然一點也不了解拓拔燾。


    所看到的,不論是在飛舞著薄雪的大殿前像一隻狡猾的銀狐般微笑迴眸的皇子;還是一起攻打柔然的時候,從枯井中救起滿眼防備卻在看到她的一瞬展露美麗笑顏的孩子;自那以後總用若有所期的眼神凝視著她、不知不覺中變得像頭柔韌剽悍的山貓卻始終披著一層溫柔外殼的少年……


    她所看到的,全部都是他想讓她看到的。


    就像經過某種計算後的完美演示。


    佛狸他究竟在想什麽……從最初到現在,一直都是林飛所不了解也沒有想過要去了解的謎。


    “因為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啊。”


    林飛試圖說服自己相信她並沒有錯,她並沒有忽視佛狸。她已經很認真地出演了佛狸所需要的角色。沒有任何人可以規定她要連他內心的期待都一並迴應吧。


    “那種複雜難懂的事,我並不是很想了解。”


    看著這一晚特別幽微的月亮,林飛握住長到手心的衣袖捧住微圓的臉。一直以來無比靈敏的直覺在告誡她說:佛狸的內心是個不可靠近的危險區域。


    “保持這樣就好了。佛狸永遠都是佛狸,我也永遠都是我自己。”像要解釋給誰聽,努力使誰相信那樣用力地說:“我不可能永遠扮演崔浩,等他擁有不會再被輕易動搖的權力,不再需要崔浩的時候,我就要離開他了啊……所以……”


    所以不可以讓他依賴自己。


    所以不可以迴應他的感情……


    連假裝都無法做到,她對佛狸夾帶著喜歡、憐惜、保護,甚至依靠……的心情,都隻是因為他們是同伴如此而已。


    像一開始約定的那樣,她以國師的身份,助他登上太子寶座。而他要想方設法,配合她瞞天過海。


    相互利用的合作……是在何時悄然變質?


    腹中響起的咕嚕聲終止了此刻雜亂的思緒。林飛下定決心似的握拳一揮。


    “隻有將好吃的東西放到嘴裏,才能品味到人生唯一的真實。”


    對人生的定義有著不同於他人見解的女子,在本能的抗議下,幹脆地放棄了思考。


    “隻顧看美男子,結果根本沒有吃到東西。真是虧大了。”林飛撥開月色下濃豔的花葉,依照記憶向廚房摸索而行。陸園采用引水圍繞山水交融的建築模式,亭台樓榭分布得相當有章法。粉牆黑瓦的幾進大院錯落重疊,從外觀上很難想象其實是占據了一條街的深廣。


    “哎呀。”林飛邊走邊念,“難怪覺得眼熟,這裏其實隱含陣位布局。就算以前是官宦人家的府第,也未免有點小題大做呢。還是說……”她左手成拳往右掌一拍,同時眼瞳一亮,“說不定地底埋著寶藏!”


    “……已經順利見到了。”


    迎風傳來拓拔燾淡淡的音色,林飛下意識地閃身於樹後。雖然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必要這麽窩囊,不就是被告白了嗎?又不是見不得人。再說,為什麽會覺得不自在、需要躲起來的人都非得是她不可呢?


    “哪裏……在下隻是依憑職責穿針引線。”


    這個聲音是魏彪呢。原本想要打腫臉也要強撐著裝出大大方方的樣子走出去的林飛,又乖乖地隱藏好身形。畢竟,才在魏彪麵前說過自己不餓的人,這會卻出現在覓食之路上,被發現將是多麽沒有麵子啊。


    “……動手的地方是在袞州吧。”月光下,漸漸看到拓拔燾鵝黃的衣帶。


    “是的。主上說在那一帶會顯得比較自然。因為靠近夏國的領域。”魏彪特意放輕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眼看兩個人走近,林飛不敢再聽下去,小心地貓下腰,仔細分辨眼前的道路,雙膝著地,慢慢爬到另一條小路上。汗水濕了額頭,劉海都黏黏地沾在了一起。心跳變得越來越快。她隻不過是想去拿點東西吃,被看到了又怎麽樣呢——雖然心裏這樣大聲說著,一直以來,她所依靠的直覺卻在叫囂著危險,讓她的身體不自覺地依憑本能盡可能輕悄悄地撤離……


    一直退到絕對安全的地帶,迎麵的夜風,才讓她感覺已經汗濕了外衣。


    手握緊衣帶,林飛懵懵地站立。怪異的感覺像黑暗中樹木的手臂無形地纏繞上來……令她失去食欲,踏上折迴房間的路,卻看到拓拔燾竟微笑著出現在她的門口。


    “你剛剛又跑到哪裏去了?”


    明明是和以往一樣輕柔的語調,秀美得會被崇尚威武的北魏人嘲笑的輕淺笑容,望向自己時一如平素帶著關切的目光,為什麽卻讓林飛害怕到會不自覺地後退呢?


    “肚子餓了!”元氣十足地說出這句話,林飛浮起甜美的笑容。雖然雙腳還在毫無理由地發抖,但這種莫名其妙的直覺一定是錯誤的吧。因為站在麵前的,是她所相信,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傷害自己的人啊。


    “我就知道。”拓拔燾微笑著移開身體,露出放在桌上的點心,“我找下人們要來的。你不是一直懷念南方的糕點嗎?”


    “原來你平常真的有聽我嘮叨啊。”她小聲地說著,慢慢蹭到椅子上,拿起點心胡亂吞食。完全不管拓拔燾在一旁提醒她要細嚼慢咽。


    “這個給你。”


    在桌麵上推來的是那支格外貴重的發簪。


    “我、我不要!”林飛露出驚恐的臉色,手指像被燙到似的縮了迴來。在拓拔燾發表完那番“特定對象”的言論後,她就再不敢隨便從他那裏收下禮物了。如果要問為什麽,那就好像一旦收下這根發簪,她就按下了終身不得反悔的手印。


    太過直接的拒絕,讓屋內的空氣一時間凝滯了下來。


    “那我先替你收著好了。”


    少年淡淡地笑著,深色的衣袖在案上一拂,把發簪又收迴袖子裏。


    鬆了口氣的同時,林飛又倍感壓力。總覺得近來的佛狸,讓她有種陌生又害怕的感覺。胡亂地吃著糕點,她尋找可以讓自己恢複正常的話題。


    “那個夏雲也蠻奇怪的。開始搶也要搶到,怎麽會又故作大方地送給你嘛。”


    少年垂著睫毛,看著手中的茶盞,像在想什麽心事,心不在焉吹了吹因滾沸而飄浮的茶葉後才說:“不知道呢。”


    “一定是青檀讓他這麽做的。”提起那個叫青檀的琴師,林飛的心情就好了起來,“你不覺得他真是一個親切美麗的人嗎?雖然不會說話,但卻一直對我笑呢。”


    “下次再見到他,我會殺了他呦。”


    “咳咳……”被少年平靜的聲音下隱藏的喻意嚇到,林飛嗆得咳嗽了起來。“你在開什麽玩笑啊。”


    “你總把我的話當成玩笑呢。”少年轉過頭,淡淡地笑了笑,白森森的牙齒和深邃幽遠的眼眸卻有著令人無法平順唿吸的冷窒。


    “可是你和他……無怨無仇……”林飛捏著早已變形的點心,結結巴巴道:“今天又是初次見麵。何況他連話也不會說,又怎麽會得罪你呢。”


    “既然不想我殺他,就別再提這個人。”少年迴過頭,又吹了吹茶葉。好像剛才說要殺人的話,隻是個玩笑一樣,卻在抿了一口水後補充:“我非常非常非常討厭你用那種過於熱心的口吻提起我以外的名字呢。”放下茶盞,少年慢慢地擦過林飛的肩膀。


    她愕然地看著佛狸這樣走了出去,走到一地冰冷的紅色月光裏。那個與月亮出奇相匹配的少年的肩膀,罩滿這一晚月色的不祥。


    這一夜發生了很多事,但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林飛,所思考的隻是那個習慣於不動聲色淡淡微微的佛狸,竟然口氣強烈地一連和她說了三個非常。


    對佛狸而言,我是不是最特別的人呢?


    ——迷迷糊糊睡著之際,抱著枕頭的林飛竟不知不覺浮起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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