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滿青灰色的積雲,不時飄灑零星雪霰。


    林飛披著厚實的雪裘,坐在窗邊攏火烤手。格窗被短棍支起一條縫隙,順著平坦的院落能夠一直看到門口。添置炭火的下人來來迴迴走了幾次,告訴她殿下的軍隊要到傍晚才會進城。


    北風挾帶零星的雪末吹入,染上林飛的發梢,又被手爐中向上升騰的熱氣融成細小的水滴。


    林飛不在意地隨手撥開,想著這是拓拔燾出門最久的一次……足足四個月,她都沒有見到他。而第一次同下柔然的情景,卻又好像還隻是昨天的事……


    “喂!你到底要怎樣!”那時,氣急敗壞的自己扯住馬頭,委屈地向坐在馬背上的小孩子手腳並用地拉扯怒吼:“我都已經按照約定在皇帝麵前舉薦你了啊。也答應在名義上做你的師傅。可惡,按照約定你要保守秘密,放我離開嘛!”


    馬背上的小孩子彎起月牙般的笑眼,低下頭,涼涼的指覆蓋她因生氣而血液急速遊走的臉龐,“沒錯,我要帶你離開,帶你去攻打柔然嘛。”


    刻意效仿她的語調拉起長長的音,因為是小孩子的外表而令人掉以輕心,卻在每每對上他眸中一閃的犀利時,才遲一步地發覺落入圈套。


    “可惡!明明是小孩子,卻這麽奸詐!我最討厭寒冷的地方了!”


    然後,即使大喊大叫,即使再怎樣不願意,卻被少年以天真的語調拋下一句“那麽,崔大人要留在這裏陪伴父王嗎”而牢牢堵住了嘴,哀怨且不甘地踏上了遠赴柔然的征程。


    討厭的拓拔燾、狡猾的拓拔燾、說話不算數最最可惡的拓拔燾,卻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聰明伶俐到唯一可以救她的……拓拔燾。


    並轡而行的一路,是不斷升級的爭吵。


    “你的目的應該已經達到了吧!那就讓我走嘛。”她隻想迴到溫暖熟悉的南方去,而不是留在爾虞我詐的朝廷裏。


    “我這麽笨!又幫不到你什麽!一旦被發現是假的,說不定還會連累你哦。”為了可以順利逃走,她甚至不惜自貶身價。“但是你叫做崔浩啊。崔浩說的話,從來沒有錯過,所以父王會聽。”少年微微笑道,“我所想要的,也隻不過是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而已。”


    無法忍受自己隻是他人眼中這種程度的替代品,林飛氣急敗壞地說道:“那是以前!我沒有師父的才智,隻會弄臭崔浩這個偉大的名字!讓神話消失!”


    “不會的。”少年傲然地揪住韁繩,在被薄暮塗染的一片金色裏,粲然一笑,“因為我會讓你不敗的神話繼續下去。”


    精致妍麗到稍顯柔弱的五官卻有著極度自信驕傲的風采,係在發上的夷人裝飾,在風裏搖搖蕩蕩發出好似迴音一樣清涼的聲音。因為美麗而格外魅惑使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可是、可是就算是這樣,她又為什麽要平白無故被他利用呢。


    向往自由的自己,憑什麽要聽從這個根本不被皇帝喜歡的年幼孩子吩咐,甚至不惜成為他的同謀,和他一起去打仗呢。


    “因為我需要你。”


    接下來,打動人心的,是否其實是這樣一句呢……


    平順的眉微挑,大小適中的眼望來,用好像全世界最期盼某人的目光望著她的人,聲稱需要她的人,從以前到以後,都隻有這個叫做拓拔燾的少年。


    無法放開用力握住她手指的手,無法放開體溫比她更低涼的少年。因為那樣做的話,與其說是背叛,更像是就這樣把他拋棄了一般……


    “如果……如果你死在柔然,我是不會救你的哦。”青紗罩麵的少女微偏過頭,如此別扭地說道。


    “如果崔大人遇到危險,佛狸一定會去救你。”少年微微地笑著,認真地說出分明就是虛假的話語,卻還是有著讓聽到的人會怔忡陷落的魅惑……


    於是在軍隊遭遇了流沙的那一刻,小小的皇子的馬因一馬當先而誤中圈套的那一刻,當某個人夜晚獨自巡察卻掉進枯井的那一刻……會再二再三義無返顧把手伸向他的這個自己,簡直就像是真的被下了蠱一樣呢……


    星月微涼的晚上,她最後一次救起他時起,好像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再一樣了。當少年別扭著說出“你可以叫我佛狸”的時候。他們之間緊窒的空氣,竟也隨著遠去的流沙而消弭。


    “那麽你就……叫我林飛吧。兩個人的時候,叫我林飛。”不好意思來而無往,她勉強地如此說道,並且多餘地補充:“既然我們是站在一邊的,以後有什麽事,就大聲叫我好了。”


    交換了名字,是否等於交換了某種契約?


    林飛不知道。


    她所清楚的隻是作為一直待在拓拔燾身邊的人,看到了他如何運籌帷幄使柔然受到重創而已。


    少年所具備的並非驕傲,而是出於對自身的了解,所擁有的自信。在班師迴朝後,他如願以償引起皇帝的關注,進而被封作北魏太子。而舉薦有功的“崔浩”,也加倍受到了王室的禮遇。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年少的拓拔燾的勝利,是因有崔浩在暗中幫忙。而能夠使人臣服也是王者的條件之一。所以並不會有誰對此多加質問。


    隻有林飛明白,自己隻是個笨蛋而已,然而每每因這種挫敗不甘到想要離去,就又會撞見少年幽深的眼眸中無言的挽留。


    這個在幕前唱戲的傀儡,究竟還要扮演多久?


    深色門簾在失神的一刹被驟然掀起,有人挾帶滿身零星的雪花一陣風似的卷入。清清朗朗地喚出久違的稱唿:“林飛,我迴來了。”


    就這樣……總是一再不經意地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皮膚變得粗糙,手掌和臉上均留下凍傷的痕跡。不斷增高的身體據說繼承了母親的體質而無法長成肌肉糾結雄壯強健的威武模樣,但也因挺拔而變得更顯秀頎。而窩囊地坐在這裏的自己,卻像停止了生長,沒有任何改變的軌跡。


    “死小孩。”她咬牙切齒地迸出聲音,轉瞬掐住對方的脖頸,“你走的時候怎麽說的?不是說最多兩個月嗎?竟然留我一個人在宮裏!天天麵對你家老頭!他對我問東問西,問得我頭痛如鬥,隻好騙他說我要著書立說,才終於躲了個清閑。”林飛狠狠瞪著拓拔燾,像是沒有個交待,就要再度撲上去嘶咬一番。


    “天寒地凍路上兇險,你體質不好,不宜遠征呀。”眉眼秀麗的少年笑吟吟地說道。


    “借口!以前你怎麽不怕我體質不好!一定是看我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想把我拋到一邊!”捧著臉頰,林飛陷入自怨自哀的悲恤。


    少年卻淺笑著轉移了話題:“我帶了個人迴來哦,你一定很想見。”


    正想迴以清高傲慢的言語,卻順著拓拔燾的指尖,見到了被抬進來的這個人的臉。眼珠驟然瞪到無限大,第一反應是哇哇叫著反手抱住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少年。


    “我隻是隨口說說而已,你竟然真的找到他啦。”


    少年微笑著環住靠近自己的身體,拚命汲取這個身體傳來的氣息。摸著那手感十足的光潤青絲,不太在意地隨口說:“我也隻是順手撿到而已。”


    “喂……”


    被白色布條纏成一圈圈像僵屍一樣橫放在地上的人,終於受不了地翻起白眼,“師妹,你現在是不是應該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數年未見的感動重逢,小師妹不是應該喜極而泣撲入他懷中嗎?喜極而泣是有了,怎麽會撲到旁邊那個蠻子懷裏?


    “哦。說得也是。”林飛斜著眼珠蹲下身,萬分懷疑地拽了拽白布的一角,惹得被白布包裹的人大聲唿痛,“師兄啊。”她忖疑地看著他被白布裹纏的身體,遲緩且不確定地說道:“三年不見,你好像變白了耶。”


    “廢話——”寇謙之大怒,“我身受重傷,險些就到地府陪師父下棋去了。”


    林飛好奇地瞄向拓拔燾,“你們怎麽遇到的?他怎麽會傷成這樣子?”


    拓拔燾正要開口,門外來了通稟的侍衛,說大王聽聞殿下迴來了,要他與國師同去覲見。


    “你還沒有去見陛下?”聽到拓拔燾竟然是直接迴府,林飛略感吃驚,心念一轉,不覺又有點小小的得意。


    少年不快地看著她,“見到師兄心情這麽好?”


    她咭咭笑道:“不告訴你。”


    眼看兩個人要並肩而出,寇謙之連忙抗議:“別把我像停屍一樣停在這裏啊!”


    “等迴來再幫你啦。”林飛笑嘻嘻地叮囑,吩咐下人把他抬到床上去。


    “那層白布不是說揭就能揭。”拓拔燾拋迴一個安撫的眼神,“我進宮請個禦醫。”


    不顧寇謙之抗議依舊,二人鑽入馬車,任由侍衛驅車進宮。


    “師兄到底怎麽了?”坐穩之後,林飛自然先問這件事。


    拓拔燾無言地轉頭,用手拉扯住馬車窗簾的一角,肩膀輕微抽動連續起伏。


    “不會吧。”這個城府極深的家夥竟會為一個不熟的人難過至此?林飛納悶地探過肩膀,卻見這小子竟然幸災樂禍地笑到淚意盈睫。


    “說啦!他到底幹了什麽蠢事!”


    “他偷看涼國公主洗澡,被打得皮開肉綻。”拓拔燾不再逗她,如實稟明。


    “果然蠢到斃。”連同情的餘地都沒有,林飛滿頭黑線,真丟臉,“他竟然會閑到……哎?”猛地嗅到不對勁的氣息,林飛挑去一縷懷疑的視線,“你不是三下柔然嗎?怎麽會救到身在涼國的他?”


    “噓——”拓拔燾以指封唇,眨眨眼睛,“那是個秘密。”


    “可惡。竟敢藐視我!到底我們誰是師父!”伴隨林飛的咆哮,話題的重點被機敏的殿下輕易轉移。而聽著身後不時傳出的各種響動,負責駕馭馬車的侍衛心驚膽戰地尋思:嘖嘖——原來外麵的傳言都是真的,崔大人是妖狐化身勾引帝王的弄臣。連太子都不放過要大小通吃耶……


    青灰色的磚石嵌著巨大的花紋,浮雕的盤龍環繞著殿內等間高聳的立柱。


    興趣缺缺地聽著拓拔燾與他爹閑話家長,林飛低頭數著飛龍的腳爪,一麵疑惑地歪頭想,為什麽不管哪國皇帝,都要自命真龍天子,愛好這種怪獸圖騰呢。


    “國師以為如何?”


    猛地被皇帝拋來這樣一句,林飛慌忙收斂心神,將渙散的目光遊移飄往拓拔燾所在的地方。


    “崔大人神通廣大,幾有通神之異能。在路上就告訴皇兒父皇定是為南下一事憂心。”拓拔燾有意無意地瞥了林飛一眼,予以警告。


    “這個問題啊……咳咳。”林飛抱了抱拳,開口就是,“劉裕……”


    “劉裕已死,兒臣和國師都以為,正是出兵大好時機。”生怕林飛連劉裕死了這種大事都不知情,拓拔燾隻好殿前搶話,顯得極無風度。


    林飛訕訕地摸摸鼻子,不情不願地扁扁嘴,“鄰國居喪不宜吊伐嘛……”她小聲地說著,心虛地避開拓拔燾用力打來的眼色。


    而從太子時期就蒙受崔浩教導的皇帝,則對崔浩有著無窮無盡的信賴。當下頷首,表示會重新考慮。


    退出大殿,少年秀麗的容顏籠罩著淡淡的陰悒。


    林飛奇怪地窺視他,“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


    “沒什麽。”拓拔燾淡淡地答,“你先迴去吧,我想起有件事還要麵稟父皇。”


    “你要勸他南下?為什麽?”林飛不爽,“難道你就這麽喜歡打仗?”


    少年麵對冷峭如月的麵孔,漾起了永遠隻向某一人展露的消盡殘寒的笑顏,“你怎麽忘了?”他說,“我得向父皇討個禦醫,給你師兄治傷啊。”


    “對哦,那麽分頭行動。”林飛不疑有他,痛痛快快地伸手,想像對小孩子那樣拍拍拓拔燾的頭,卻猛地想起他早已長到不再會被她順利拍到的高度了。手指停在空中,尋思著究竟要拍哪裏好呢,少年卻心事重重的樣子,已經徑自轉身離去。


    停在空中的手,空虛地落在了體側。


    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雖然以前也有偶爾故意不按佛狸的要求去做的情況,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如此分明的感覺到,佛狸很介意……


    “哈哈!”


    被白色布條包裹成繭子的毛毛蟲道士躺在床上,聽完自皇宮迴來就哀歎不止的林飛的苦惱,當下忘了滿身是傷的欠扁大笑,“原來師妹這國師當得也不輕鬆。”


    “你才知道。”林飛恨恨地瞪他,“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找你,就是為了快點交出燙手山芋——輪你也當當看啊!”


    “什麽進退兩難,我看你根本是樂在其中嘛。”受傷也無法改變一個人嘴賤的個性,寇謙之多年沒碰到吵架對象,看著林飛生氣的臉簡直不亦樂乎。


    “哼,涼國公主怎麽沒把你這張嘴也縫住。”


    “怕縫上後就聽不到我的慘叫了吧。”寇謙之滿頭黑線,“噩夢、噩夢,為兄有生之年絕不踏上涼國!那個女妖公主,簡直太可怕了!”雖然長得是美了那麽一點兩點三四點……


    “那你和佛狸是怎麽遇到的?”林飛沒興趣打聽涼國的公主,隻好奇原本該在柔然的拓拔燾是怎麽跑北涼去的。


    “詳情我也不清楚。”被林飛一瞪,寇謙之甚感委屈,“我當時命懸一線,隻等那妖女說剝皮就一命嗚唿……正迷迷糊糊的時候,就感覺有個人進了帳中,和公主聊了幾句,接著再醒過來,就跑到那隻什麽狸的馬車裏了。通過這些天趕路中的共處,師兄我深感此人絕非善類。我看……”


    門簾一挑,進來的人悠哉淺笑,“既然我絕非善類,那我帶來的大夫恐怕也不是好人。李禦醫啊,看來這次讓您白跑了呢。”


    “我說笑的……”寇謙之盯著拓拔燾身後能救他一命的白胡子老頭,努力在眼中擠出兩點星光。


    拓拔燾留下禦醫給他治傷,和林飛一起漫步而出。


    “原來你請了李禦醫。”林飛高興道,“都說他是魏國第一神醫,想必師兄應該平安無虞。”


    “林飛想不想去江南呢?”


    低頭想著心事的拓拔燾,卻扯到了無關的話題上去。


    “你帶我去江南?”林飛錯愕,“真的嗎?”


    看著少女驚喜的神情,少年展露滿意的微笑,“現在還有些冷,但等我們到了江南,就會趕上早春了。”


    “但是陛下怎麽可能讓我隨便離開呢……”想到這裏,林飛不禁為之氣餒。


    “沒關係。”拓拔燾低頭走了幾步,任由枯枝薄雪在腳下發出吱吱響動,他驀然迴首,挑眉提議:“我們偷偷去!”


    “真的?”林飛眼瞳一亮,“就像私奔那樣?”


    “嗯。像私奔那樣。”


    “……比喻似乎欠妥呢。”過了半晌,小女子才歪著圓圓的臉,檢討用詞不當。


    “有嗎?”心不在焉的少年則仿若無事地說著,握緊手中更為纖細的另一人的手指,“林飛和我是一邊的對吧。”


    “是啊。共犯嘛。”林飛的心已飛到溫暖的江南,滿心期待地眯起愛笑的雙眼,“我們何時動身,怎麽走?路線計劃好了嗎?不會被陛下發現吧。師兄呢?嗯,他的傷一時好不了,就先留下吧。銀子要帶多少好呢。過慣了奢華生活的我可是吃不了苦頭的哦。走水路還是陸路,我一定要多帶幾件厚衣服。佛狸?”半晌才意識到身畔的人久久未曾接話,林飛詫異地轉過頭。


    天空堆積殘暮如血,拓拔燾孑然一身,披一件暗綠大氅。神情蕭索地遙望皇宮,不知在想些什麽。束發的帶子係著佩飾隨風飄舞,似曾相識的畫麵,卻少了當初相見時少年唇邊狡獪的笑容。


    心底的雀躍被不祥的預感封凍,林飛不安地喚道:“佛狸?”


    “啊……”少年恍然迴眸,“怎麽?”


    “隻是突然……”


    “突然?”


    “沒、沒事。”她窘迫地垂下頭,不知如何解釋突然攫住自己的不安。


    他就站在身畔,是隻要伸手就可碰觸的距離。為何會有那樣奇怪的錯覺,就像佛狸將要一個人趕到遙遠的……她再也無法接近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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