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王十八年初,楚國南部昏山城。


    連綿的春雨讓人幾乎難以出門,被雨水浸沒的地麵軟黏濕潤。昏山大夫的宗廟就建在離城不遠的村莊裏,往村莊裏走,與城中不一樣的是,人們毫無顧忌地在濕潤的泥地上行走,孩子們愉快地追逐玩耍。


    “阿逝!”小男孩拿著一柄木劍,歡樂地奔跑著,他不斷往後張望。


    “等等我!等等,”他身後一個小他幾歲的男孩氣喘籲籲地追著。


    十年過去了,李震從未召見過他的兒子,或許連李逝自己都忘了自己是楚國的宗子,他像個山野村夫一樣在這裏生活了十年。


    這些年裏李震迎娶了新妻,生下了另一個兒子,百官依舊迎合著,禮讚那位新誕下的公子。


    小男孩站在木屋前,拿著木劍揮舞著。


    李逝氣喘籲籲地跟了上來。他累極了,小臉上掛滿汗珠,雖然僅僅十歲,但已顯現英氣,原本屬於這個年紀的嬰兒肥一點也沒出現在他的臉上,相反,棱角分明的麵龐卻是他最異於同齡人的特點。


    “那劍是咱們一起央求先生做的,你都玩了這麽久還不給我。”


    “我明天就得迴城裏了,父親不允許我帶這些東西迴去玩,等我走了,還不是你的。”


    “昏山大夫這麽嚴苛?”李逝坐在門檻上。


    “嗯,想想你多好啊,先生年紀大了,天天都不管你。”


    “我好?”李逝鄙夷地看著他,“李麟,雖然我也習慣了,但是我還是羨慕你,你有父母相護,而我孑然一身。”


    “你不說我還忘了,你可是宗子唉,先生說,我們都是臣,而你以後是君。”


    “君?”李逝笑了出來,他不敢想象居然還有人認為他是繼承大統的人選,父親已經不僅僅有他一個兒子了,對於父親來說,自己不過是個被拋棄的災星。


    “以後的君是遠在寧泉的李權,我還是在這裏安度我的小日子。”


    “那至少在我眼裏你還是君,”李麟把劍遞給他,“你玩吧。”


    “哈哈,你這可是忠君之舉啊,”李逝接過木劍,他笑著揮舞了兩下,“你去吧,我也迴去了。”


    “保重,公子。”李麟戲謔地作了一揖。


    李逝拿著木劍失落地往宗廟走去,他表麵毫無波瀾,其實當李麟離去的時候,他十分難受,或許一個失寵的公子還不如一個普通農民的兒子過得快樂,孤獨和流言將輕易地打敗一個人,無論貴賤。


    每天的下午,李逝都得去大堂接受先生的教導,雖然享受不到貴族的待遇,但必須學習貴族的禮儀和功課。


    課堂上的東西總是無趣的,站在桌前的老者就是先生,他約摸七八十歲的年紀,雙眼給人一種睜不開的感覺,腦袋中間的頭發已經掉光,餘下的隻剩幾簇稀疏的白發。


    他清了清嗓子,“阿逝,這幾天教給你的各貴族統禦國家和都城名冊你全記下了嗎。”


    “是的,先生,我都記下了。”


    “說來我聽聽。”


    “北境公爵獨孤歧都城浩都,齊國國君公爵齊戩都城齊城,蜀國國君侯爵孫顯都城裂秧城,南境公爵魏桀都城虎嘯城,鐵城城主伯爵史堅都城鐵雄城,雲霽侯爵雲文熙都城西京城,晉國國王晉建王公孫玨都城龍原城,楚國國君公爵...公爵...”


    李逝頓住了,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哽咽。


    “說下去,你作為一個學生,現在你在完成我給你布置的任務!”先生有點生氣了,他拿拐杖敲了敲地麵,示意李逝趕緊說下去。


    “楚國國君公爵李震都城...都城寧泉城。”


    “王分封諸國,為何獨留南北境雖加公爵位卻不置國君?”


    “北境國門,天險要扼,南境糧多礦富,兩地又包夾王畿所以不置君主由國王親領。”


    “可惜啊,曆代君王不重視對兩境控製,如今的兩境已經成了獨孤,魏兩家的私產,雖不置君,形同置君,”先生搖了搖頭,他摸了摸李逝的腦袋,“很好,今天我們繼續學習西方沙漠另一邊各國的國君及其都城。”


    先生拿著書本開始朗誦起來,他非常自豪地讀著自己最熟悉的各國史料,而李逝卻根本聽不進去,當自己年幼的時候或許什麽也不知道,但年齡逐漸增長,身邊越來越多的流言,越來越多的鄙夷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一直到自己的弟弟出生,他成為了真正的棄子。


    遠在百裏外的寧泉城內,所有人都在緊張地等待禦前大臣的到來。


    李震筆直地站在眾人最前麵,那年幼的少公子抓和著他母親的衣袖,臣子們兩邊列開十分恭敬。


    寧泉城前的路修的很平整,哪怕是雨水不斷衝刷也不會泛起泥漿,然而大臣們卻依然害怕泥水弄髒他們的華服,宗子尚在鄉野,群臣卻卷起長袍。


    “君上,這次建王派禦前大臣前來不會是小事,可能是晉國發生了大事。”陳且說的很委婉他瞟了一眼李震。


    李震依舊筆直的站在那,看向遠處,他歎了口氣,“戰事要起,我聽說極北之地的寒風已經使得野夷徹底屈服,他們禁不住寒冷的折磨,隻有一條路走。”


    “您是說野夷來犯?”


    “可能吧,隻能說猜測。”李震搖了搖頭。


    “當今禦前大臣魏源是南公爵魏桀的親弟弟,您也知道魏家一直與我們不和,這次卻讓他來,建王不會不清楚這樣有多不妥吧。”


    “他當然知道,但王不會屈尊親自前來,讓禦前大臣出使是最高禮節,這次事件絕對重於我李家和魏家的私怨,建王一定非常清楚這點。”


    “戰事,唯一能威脅王做出這樣決定的隻有戰事。”陳且非常清楚這些權力中心的人擔心什麽,隻有戰爭可以威脅到他們。


    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隻數十人組成的隊伍疾馳而來,為首的兩個士兵舉著旗幟,那金色的龍旗證明著他們是王的代言人。


    禦前大臣魏源被七八名近衛簇擁著,雖然位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他根本不像那滿肚肥腸,笨拙不堪的王都弄臣。


    年輕富有朝氣或許有些不適合形容一位朝廷重臣,但他的的確確將這些特點展現出來,魏源年僅三十六歲便功成名就,他坐在戰馬上掃視眾人便已是不怒自威。


    馬隊停在了楚國迎接儀仗的前麵。魏源迅速下馬,毫不展現他作為禦前大臣的架子。


    “恭迎魏侯。”李震微微彎腰作揖。


    “諸公免禮,建王親派我前往楚地商議要事,事態緊急,請速進內宮議事。”


    “魏侯初到,舟車勞頓,不用先食餐飯小敘一番。”


    “不必,”魏源衝著李震禮儀性的一笑,“大事要緊。”


    議會廳裏,李震遣散侍從,魏源和李震對坐著,僅有兩杯清茶放在桌上。


    “楚公,我非常清楚你我兩家的冤仇,不過如今國王急召,你我也必須放下成見。”


    “你我兩家之怨已經是數十年前的事了,不必掛心,”李震指了指杯子,“上好的清茶,您嚐嚐。”


    “野夷已經在長城外集結近十萬人,隨時可能進犯北境。”魏源半舉杯子。


    “戰鬥一觸即發?”


    “一觸即發,”魏源喝下清茶,“三晉之地皆為王土,三晉之人皆為王臣,您獻出忠心的時候到了。”


    魏源輕輕蹙眉,微笑地看著李震,他把杯口對著李震,一切責任都放在李震的肩上。


    魏源本就是有備而來,他很清楚李震的答案。


    “如您所願。”李震揚杯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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